归来或出发（散文诗五章）

◇土葬的地方

你只是个体的你。从你个体的情感出发，抵达你默念无数次的村庄。

其实，村庄不属于你。它的来龙，你无从知晓。

它的去脉，又与你没有关联。它是结在这个世界孤独的耳朵，

存在不关乎谁的痛痒，谁都想挠一挠，掏一掏。

可你并不认识眼前的村庄，与碰见的每一个过客一样陌生。

其实你也只是一个过客，在人生的长河里，与这个村庄匆匆忙忙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它就像你眼前的河流，当你看见它时，流水早已经不是先前的流水了。

这个世界任何时候留给你的，只是它的背影。

没有现实，现实只是过去和未来之间拦腰截断的一瞬间。

关于村庄，你的记忆收割的是大片大片的，就像黄昏时分西边鱼斑云一样苍茫。

而大片大片的记忆，在经过岁月的搅拌之后，又变得残缺不全。像一张破损的古画，

让你望而兴叹。村庄的光与影如池塘的浮萍，它的微生物无声无息地潜入你的身体，

变成人的血清或者蛋白酶。一个人与一个地方，

简单得就是几床破棉絮散发的霉气味，

是一些旧家俱，是几张黑白照片……

给予人的，不仅仅是美好，亲切，还有悲伤、忧郁、抱怨等等。

可你丢不起呵，又拾不起。关于村庄，这是一份怎样的重？

看着那一座座山丘，你想挖个坑呵，与你的身高保持一致。

◇风很轻，在黄昏吹

风很轻，在清晨吹。就是再大些，也吹不灭挂在高天的太阳，这轮硕大的灯盏。

想起儿时的油灯，还有个玻璃罩子，防风的。

太阳这盏灯，没有灯罩，任风吹。

而我的那盆炭火，风越吹，炭火燃得越旺。火焰逼开了风。火焰专贴人，上身，

人的身子暖和了，心就暖和了。心暖和了，就可以睡个安稳的觉。

睡之前，我仍把炭火种子一样，深深地埋在炭灰里，次日又能长出火的苗头来，

仍然那么新鲜、温暖。记忆如炭灰，几十年过去了，

只要我扒一扒记忆那盆炭火，记忆的尘灰里闪烁着顽强的生命力的火星子，

在我心窝里再度燃烧，把我湿淋淋的童年烘烤一遍，直烤出我涟涟的泪光来。

风很轻，轻轻地吹，却吹走了许多岁月，把我童年吹走了，

把我青年吹走了，我处在中年的风口上，

像一片秋天乍黄的树叶，越吹越老，随时从枝头落下来。

风很轻，在黄昏里吹。

太阳多像衔在黄昏嘴里的一颗种子，埋在我眼皮底下的大湖里。

我如黄昏里的一棵生锈的铁钉，钉在岁月的苍茫中，不能自拔。

风很轻，还在我身体里吹。

风吹湿了我的骨头，在我的关节里住下来，并对我心虎视眈眈。

我用全部的生命，再次擦亮我的心头，等待风吹。

◎湖边

七月的湖水宽阔、富裕，流水压着更深的流水，发出呛息的涌动声。

我刚划出不远的乌篷船，又被逼回了湖边浅渚。

也好，就泊在这里，成一个小小的半岛。

那几只惊飞的白色的鸥鸟，落在不远处兀立的岩石上。

浅渚上，青楞楞的芦苇的倒映在水中，把这岸边的一泓浅水染绿了。

几朵白云浸在水面，越漂越深，湿淋淋的，从我的指缝里漏下来，捞也捞不起。

取出钓竿，钓一份悠闲。青空过往的鸟儿不咬钩，还有白云飘逸而过，

全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连那些成群的小鱼儿，围着船边追逐着──

坐在船舱前，打着赤脚，一边嬉着湖水，一边钓着我的鱼。

后悔不记得带本《瓦尔登湖》，这时候适宜读梭罗。其实读与不读，

完全取决于一时的心境。

打望洲渚块石上的白色鸟，伫立着，好像也在阅读一部书。

鸟儿也打望我，并没有飞走的意味。有时扇了几下翅膀，显得舒展。

那尖嘴轻轻梳理羽毛，之后安谧地栖在原地不动。

这些鸟是不是先前飞累了，那翅膀一定是擦过无数的云朵，那身子白成了朵朵的云，

像从石头缝隙里长出来的。

也许，它们阅览了无数江山湖泊，甚至历经风雨之后，

或月光下的孤独漂泊到了这里，选择了这个洲渚休养生息。

这个熟悉而陌生的浅渚，让我偷出了一个下午的闲，

从中悠游地温习少年的光景模样，找回失却的记忆。

一群大雁飞过，抖落了羽翼上如歌的黄昏。

鸟声的箭矢纷纷射向我。

船开始摇晃着，我回到了我，看见薄如蝉翼的暮烟笼罩湖面，一勾新月升起，勾勒出湖上事物的轮廓，呈现的剪影像乡间皮影戏，暗淡中呈现明亮。

我的船是驶不进对岸城市的灯红酒绿的。

弃船而上，回望那兀立的岩石，空空的，显得孤僻。

鸟儿不知何时飞走了。

身上的几片月光，被我带进了红尘。

◎月光充盈的人

星月辉映下，这个夜显得有些静穆、悠远。

我沿着湖岸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有点点倦意，就潦草地坐。

独自领受着夜境，我吐故纳新，与花草树木鸣虫一道，呼吸夜的芬芳。

不远处，管弦般的涛声，还有泊在水湄的桨橹，动静之间，构成生命和谐的乐曲。

正如美丽与苦难谱写人生岁月的乐曲，在颤栗中愉悦着。

经历过苦难的人，更懂得爱的弥足珍贵。

因为有了苦难，我们的人生才有阅历。

面对烟雨落花的美丽的春色；

面对炽热绿叶披挂的纷繁的夏景；

面对硕果累累的宁静的秋场；

面对草木扶疏雪舞江河的纯洁的冬意；

我一如既往地对着这个世界说着感恩，无言地体验着人生之境。

也许，为了人生的丰富多彩，我还将历尽沧桑；

也许，为了心中的那个完美，我甘愿受到猜忌而蒙冤；

也许，为了心灵的长治久安，我甚至还要忍受更多的孤独和误解；

这一切，都是让我的生命演绎得更加跌宕有致。

沉湎在这样的夜晚里，我看到了生命是静美的，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那份释怀的轻逸。

那轮古典的月，是我心灵的图章。我爱，在月光浣洗的大地上，我爱这世间的万物。

我没有了仇恨，更没有了敌人。

我是这月光充盈的人，随时要去做神的仆人。

◇远方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意念的跑马。我心的抵抗，早已溃不成军。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失控的马，从我的心窝里脱逃，义无反顾地朝着那个方向奔跑。

我的担心，浮上心头。这一路上，我的意念还要穿过多少山川，

还有多少个白天与黑夜，才能抵达远方──

多么纯粹的意念，简单得就像一支响箭，这么远的射程，是否可以射中远方的靶？

谁来喂养一匹马的意志，向着远方；

谁来让一张一驰的弓箭，呼啸着，如一根丝线，把远方的那棵树牵住；

我眺望着，视线赶了一程又一程。

望山跑死马。我的马呀，是放飞的箭──

即使我手搭凉篷，站在制高点上，仍然看不到我的意念的影子。

我意念的跑马，是我灵魂的使者，无形。

其使命比一封鸡毛信还重要。你必须像风、吹散天空密布的乌云；

像闪电，照亮黑夜的旅途，暴发出无穷的力量，忘命天涯。

意念出窍了，我的心就跟着飘走了。纵然剩下躯壳，多么想千万里追随。

宿命的我仍然只能伫立原点守候。

守候我的意念在某一个时间和地点复位。

可是，远方多远，我不知道；

远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远方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没有确切的地方，也不知道远方是谁的远方。

我的意念是一朵流浪的云，今生不知会迷失在哪一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