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柳日记

这棵柳树我早已见过，因为它的不特殊，我便没记得它。

学校门前是有着长长的一排柳树的。从它们的身材可以看出，它们很早已经被栽在我们学校的路边。每天都见着它们，从它们身下走过，苦思冥想，好久……我终于没能明白他们把它们栽在这儿的真正用意。

因为脚伤的原因，我有一阵子没到学校去。后来第一次到学校去，在路上我认得了它。

我不晓得它是哪个时候倒的，我也不晓得它因什么而倒的。只见它斜着身子躺在路边的健身器材上，根有一半露在泥土外面。当时我没去担心它，因为它看上去满身的新绿，仍有生机。我想着等我放学，就会有人来把它扶正；我想着等我放学，我便又因为它的平庸而不认得它。

第四节课的铃音落了。一上午，我跟它的巧遇并没有牵连我任何思想。走出校门，左转，老样子回家。回家必经过它，只是捎带着看看它怎么样了。不用说什么，因为我还认得它，身体上带着新绿，仍是躺在那儿。我没停一下就走了，也没想过回头再看看它，一直走回到家里。

做反，吃饭，就又是上学。经过它时，还那样。我便直接想到了，“明天，明天吧，明天我定会不认得它。”放学时，我选择了走右边。

天已深夜，我该睡觉了，“柳，你也睡吧。没事的，毕竟春天已经来了。”

这是我跟它认识的第一天。

第二天清早，我去往学校的步子有点加快，因为我急切地想看它。快到它身边了，不远处，我的步子竟开始慢了又慢，是因为刚才走得过于快，现在腿软了？还是现在在我面前呈现的画面太叫我心寒？

四个出来晨练的老女人，一手拿着塑料袋，另外一只手慌着忙着连闲话都顾上说地拽它的新叶。脚底下踩的是它的新枝。这时一个气人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或许昨天，或许前天，或许大前天，总之是从它倒下那天起，这几个或许更多的老女人已经做过这样的事了。你们拽是拽，轻一点好不好……想到这儿，我怨我自己今天干嘛来得这么早。要是跟昨天那样，单看它倒着，也比现在好受得多。我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没动。等那几个老女人装满塑料袋，走了，我这才敢往它近了走。这回我没从它身边走，是绕到它对面的马路上，走去的学校。到了学校我跟同学讲了那四个老女人的行径，并问她们摘柳叶干嘛。这才知道新的柳叶对她们来说才有用。她们摘去，是泡茶喝的。可怜了那茶道，竟起源于中国。

放学时，我鼓着勇气去又看了它。断在地上的枝条已经干了，但身上还是有那么一点隐隐约约的绿。我把望着有人能将它扶正、埋好，就算现在也可以活的，毕竟现在春天刚来。如果现在不行，明天、明天也可以……

我自责地走过它身边了。下午，我没再敢去看它。上学和放学都走的是与它方向相反的右边。

两天了，我认为我们已经熟识了，因为两个赤裸的角色认识了，便已互相明白。即便我是人，你是树。

又是一个深夜，我怎么能够安稳地睡觉。柳，我想替那些个老女人向你赎罪；我想替把你栽倒这里的人向你赎罪；我想替使你歪倒的原因向你赎罪；我想替我们整个文明的人类社会向你赎罪。接受吧，我已经没脸说出请求。

在这样的谴责中，我接连两天没从经过它的那条路走。

今天星期五，我带着谴责和“毕竟是初春”的希望，一早来到它身边，想无论如何看个结果。失望是有点意料到的。它死了。或许是在我没见它的星期三或星期四，也或许就是在今天。他这样走了，我没有怪它没与我告别。是啊，我若怪它，我——我哪里来的资本啊！可惜的是，我还不知道它怎么看待我对它的忏悔。

上午放学，它已被从主干到次干一一分解，枝条散落了一地，想必是谁人家拿去当柴烧吧；或是，嫌它的死枝干叶碍了健身器，清理了好让人用，好让那几个老女人练好身体，再做掐新柳叶的劳动……

下午再来上学时，地上的散落的枝条，没有了。它的整个，就剩下连着根的主干和连着土的根。没有了支撑它的次干，它只得光秃秃的躺着。它躺着，只是躺着，没碍谁的事啊！可是同学们你们为什么还要去踩踏它！

一排路边的树，到它那儿有了个缺口，一个五天没人管的缺口。

这样也好，缺着也好。省得再一个它，再倒在我们的文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