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三十年
导读高大成一座南山。绿发繁茂,声若流泉,诗花遍布,梦鸟蹁跹。那里的空气有魔力,可以净洁一切。那里是一个硕大的容器,可以容纳美丽的灵魂。
《归园田居》有句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每当读到“一去三十年”时,就忽然心境悲怆起来。余下文字皆看不进去,整个人如同被施了魔咒。口中叨咕着,眉头皱起来,不由自主一声长叹,仿佛人生也进入了暮年。“一去三十年”太可怕,可怕就可怕在这个“误”字。
在遥望的视线里,仿佛看到了一尾叫做陶渊明的鱼,被尘网捞起,离水与尘土相偎。干涩的尘土干涩的身心,人世辗转艰于呼吸。他不甘心被鱼肉,他不忍心鱼肉别人,所以他只能是条干鱼。干瘦的在缝隙里追寻,挺立着太直的脊梁和不会屈的膝。长此以往,性命危机。“不折腰”的意志怎么能适应官场的柔韧?三十年啊!被误太久了,悔悟也太迟。
也许有人会说,陶渊明的这个“三十年”是“十三年”的夸张。因为从他做官到辞官只是十几年的时光。我却不那样认为,诗人说的没有错。他少时也胸怀大志,也寒窗苦读。希望将来为国为民做出自己的贡献。一直到此时四十一岁归隐,可不是三十年?有意识的读书、有意识的参政,然后失望的归隐。陡然惊觉自己错了,而一错就是大半生。这是怎么的悲痛呢?
可以想见,每当端起酒杯,那杯里装的都不是酒,而是三十年的苦涩;每当采菊东篱,赏的都不是花,而是对余生的珍惜;在五柳之间徘徊,在环堵萧然里放任,谁说不是对那三十年岁月的痛惜?谁说走向他是走向美好的桃源?其实那每一棵桃树都是痛苦的土壤里长成的梦,梦虽美,可是那阴影却实在的黑暗了身心。多年的信念轰然倒塌了,剩下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梦了。梦想自己是只鸟,相与山水而还;梦想自己是一尾鱼,优游在开心的深潭。依偎着十余亩方宅,八九间草屋,余生也仿佛真实而温暖。而真实的困窘,劳作的艰辛都可以忽略不谈。
人生不满百,被误三十年。岂止一个陶渊明?
芸芸众生,被误一生的太多太多了。大部分人被一个家字所累,为了儿女忙得连梦都做不成。有的人汲汲于钱权,巧取无数身后一片骂名。有的人一味随波逐流,“自我”从未存在过。其实和这些人比起来,陶渊明很幸运的及时顿悟了。没有案牍劳形,诗文成了他的生活。即使死后多年不被看重又如何?写着就是快乐,写着就是意义,写着就是人生。
写着的陶渊明很轻盈。
写着的陶渊明亦高大。
高大成一座南山。绿发繁茂,声若流泉,诗花遍布,梦鸟蹁跹。那里的空气有魔力,可以净洁一切。那里是一个硕大的容器,可以容纳美丽的灵魂。那是后世文人的精神的故园。倦了、累了、烦了,痛了、苦了、贬了,就可以走进来。它无形,它可以是所有形。可以是一间陋室,可以是一次旅游,可以是一瞬凝眸,也可以是随时随地的自我不在场。比如朱自清的夜色荷塘,郭沫若的天上街市,郁达夫秋的悲凉,鲁迅的抄古碑的际遇。不走出来,余生安泰。再走出来如泡过温泉。神清气爽,力量又回归身边。这里明明就是家一样的所在,这个家就是南山。
一去三十年,一误三十年。能用余生成全不朽,是陶渊明。他使世人明白,人生从哪里起步都不晚。只要热爱,人人都会有自己的南山。
田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