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现象
编者按安徽的江村,有着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是个尚未显山露水的文化古村。明清时,江村曾走出126个进士和举人;民国初年,又有17位博士和学士,走向世界。“父子进士”、“兄弟博士”,一时成为中华文学史上的佳话。“江村现象”,值得大家一品。
本想去黄山转转,朋友非让我去看看江村。
他说,你们江苏的周庄,也不过是个有九百年历史的江南水乡,除了老街、石桥、流水、轻舟,还有的就是那几串红灯笼,别的能有什么?我们安徽的江村,那可是有着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是个尚未显山露水的文化古村。咸丰初年,村民达八万余人,在外面经商的还不算,占了旌德全县人口的六分之一。明清时,江村曾走出126个进士和举人;民国初年,又有17位博士和学士,走向世界。“父子进士”、“兄弟博士”,一时成为中华文学史上的佳话。江村的名人太多了,像民国的代总理江朝宗,著名医学家、“人痘接种法”的发明者江希舜,为国捐躯的民国海军将领、孙中山的追随着江泽澍;民国安徽省长江绍杰,曾多次会晤过列宁并被美国总统亲授博士之衔的中国社会党领袖江绍铨,数学泰斗江泽涵,胡适夫人江东秀,还有革命烈士江上青,江泽民的老家当然也是这里。你是搞文学的,尤其是搞新闻的,到黄山不到江村,不了解“江村现象”,那可是一大失误。
听他如此之言,我还真想去江村看看。尤其听说江泽民也是安徽人,我更奇怪。因为,我们都知道江泽民主席说他是江苏人。
江村,坐落在旌德的金鳌山下,金鳌山是黄山的七十二峰之一,位于黄山之东三四十公里。黄山就镶嵌在江村人的窗户中,江村人躺在床上就可以领略黄山的神奇、秀美和峻拔。
几片洁白的云彩,满山火红的枫叶,渲染着江村十月八日上午的那种秋高气爽。
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路,两支淙淙的石上泉,数十座粉墙黛瓦的徽式民居,让千年江村闪烁着古老和沧桑。
顶着云彩的洁白,怀抱枫叶的火红,踏着青石板路的蜿蜒,我走进江村。
果然,江村一步一景,一步一画,一步一本书卷气,一步一段厚重的历史。
走进江村,就像走进世外桃源;走进江村,就像走进历史的曲折和文化的积淀。
江村无江。
江村有江。
说江村无江,是就自然而言。因为江村是个山村,无“洋洋乎之势,汤汤哉之威”的大江,只有青松翠柏,只有奇峰怪石,只有抱村而流的襟带两溪和折射千年古村荣辱的一方聚秀湖水。那聚秀湖,也不过数十亩,明朝成化、弘治年间的人工开凿而已。
说江村有江,是就姓氏而说。因为江村大多姓江。据有关资料介绍,江村人是南北朝著名诗人江淹的后裔。江淹少年时家贫好学,人极聪明,可以出口成章,年轻时便以文章出名,其《恨赋》《别赋》,脍炙人口,流传于世。入朝做官,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别人写诗越来越好,他却每况愈下。所以当时人们笑话他是“江郎才尽”。江淹的子孙为避羞辱,躲入深山发奋读书,这便有了江村的来历。
傍着青石板路的农家小院,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祠堂宗室,散落村中,各显权威。那高翘的黛色飞檐,斑驳的粉色马头墙,与青山绿水相映,俨然一幅古色古香的山水画。
站在画外,我仿佛听到“六县联中”那不屈不挠的琅琅书声,从各处农家的书屋里传来。
1937年秋,安徽宁属六县联办中学好不容易在宣城县开学,日本鬼子飞机偏想在天上找个伴儿,几颗炸弹便将学校送上了天,——小日本想毁灭中国的文化。宣城无法平安地放下一张书桌,孩子们便跑到江村上学。那时,也只有江村有这个办学条件。一是山村偏僻,道路崎岖,鬼子不敢进,飞机不好炸;二是江村有的是祠堂、庙宇、祖屋,可作校舍;三是江村人“重诗书,勤课诵,多延名师以训子弟”,何况江村处处有书屋,户户有藏书。咸丰初年,江村共有书屋九处,江村图书馆藏有经史子集及各类图书达数万册,是旌德县最大的图书馆,藏书之丰富,足够师生阅读。可惜,江家世代收藏的这些书籍,小日本没有毁灭掉,却被文革的一把“革命烈火”变为灰烬。
待那些“文革小将”成熟之后,他们才明白自己——烧的是知识,留的是罪恶。
檐下老街,长约三百米,坎坷的青石,铺就了老街的狭窄。明清式的前店后坊,定格街面数十家商铺。飞翘在老街屋檐的翠绿,那是岁月的青苔在瓦楞间留下的足迹。
让江村人引以为荣的“父子进士”的两个牌坊,一前一后,立在老街中央,虽然苍凉,却立得傲然。走在老街上,我想,当年江汉和江文敏父子,先后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地行走在这条青石路上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令人羡慕。还有政见相悖的“兄弟博士”江绍诠和江绍原,为着不同的人生追求,他们是否悻悻地分手于老街。还有医学家,还有数学家,还有革命烈士,还有政府要员,还有社会精英,虽然他们没有竖起牌坊,但在江村人的心里却自有心碑。
更令江村人骄傲的是,2001年5月21日,江泽民主席来到江村视察,并挥笔写下“江村”二字。这是江村最高的官,——共和国主席。
不知江主席自己是否承认是江村人,但江村的“掌门”,——一个七十来岁的江姓老叟,却对我说得有根有据。江泽民的曾祖父是江村的一位木工,精于木雕、箍桶。咸丰六年(1856年),旌德连年遭受旱涝虫灾,加之清军洗劫太平军,眨眼间,百姓流离失所,城乡饿殍遍野,江村也是十室九空。江泽民的曾祖父带着家小逃到江都,在邗江仙女镇开了一个“振鑫记”木匠铺。江泽民的祖父江石溪,原名江绍岳,在江都丁沟镇名医周云溪处学医六年,业成便悬壶于邗江。1915年,受聘于南通大达内河轮船公司。1933年9月,病故于扬州,归葬仙女镇南郊大王庄。墓立碑亭,亭柱上镌有当年江苏省省长韩国钧所撰的挽联:“向秀赋方成,惊听笛声到邗上;江郎才未尽,尚留诗卷在人间。”江绍岳有七个子女,次子、三子、四女早夭,江泽民的父亲是长子,名世俊,养父世侯(上青)是六子。
牌坊也罢,碑亭也罢,它们——竖的是骄傲,镌的是历史。
到江村不能不看江东秀的故居。
江村这位老姑奶奶的故居,始建于清代,徽式风格,占地约五百平方米。楼房三间两进,上有绣楼,下有天井,后有花园,虽说年代久远,毁坏严重,但雕梁画栋,依稀可见,大家宅院,风韵犹存。
看到江东秀的旧宅,我依稀可以想象,这位大家闺秀,挪动着三寸金莲,正依在绣楼的“美人靠”上,翘首张望着心中的如意郎君;——年轻的胡适,身穿月色长衫,挟一本线装古书,正从越秀湖畔匆匆走来。款款微风不时掀动他那长衫的一角,并调皮地搅乱这位新姑爷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
说实话,我并不羡慕权赫一时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民国代总理江朝宗,更不喜欢那个会见过列宁、布哈林的家伙——江绍铨,虽说他当过中国社会党的领袖,但,他是汉奸!在江村,我最欣赏的是胡适和江大小姐的婚姻。“五四”时期的胡适,那可是新潮人物的偶像,一个如此摩登的留美洋博士,一生一世,竟爱上了一个小学文化都不到的小脚村姑,无怪乎被称为“民国七大怪事之一”。反过来说,一个有钱有势的江家大户,竟主动将十四岁的大小姐许配给一个十三岁的胡家穷小子,你也不能不佩服江家的眼光。
很明显,江家——爱的是人才,迷的是文化。
江东秀是一个名门闺秀,但更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女性和贤妻良母。与胡适婚后,国事、家事、大事、小事,事事过问。待人接物,通情达理,豁达和顺,敬客如宾。治理家庭,管教孩子,不分“天光黑夜”,忙亦乐乎,真情地奉献了一切。
也多亏了江大小姐的“垂帘听政”和管理家务,胡适才在学问和事业上横冲直闯,而无后顾之忧。胡适虽是学术泰斗,世界级权威,但在家中,却俯首称臣,他认为“PTT”(怕太太的谐音)并没有不光彩,而且挺乐意。据说,晚年的胡适从美国返回台湾定居,曾与友人打趣说:“男人也得遵守三从四得(德)。”胡适一语妙惊四座,他解释说:“我的‘三从’就是,太太出门要跟从,太太命令要服从,太太说错要盲从。‘四得’是,太太化妆要等得,太太生日要记得,太太打骂要认得,太太花钱要舍得。”胡适在处理夫妻关系上,如此宽容,语言又如此幽默,不愧为一代文化大师。
很清楚,胡家——崇的是贤良有方,敬的是治家有道。
看罢古色古香的江村古居“黯然别墅”,走出透着文化底蕴的龙山书屋,穿过横着牌坊的青石老街,游完如诗如梦的聚秀宝湖,站在气势恢宏的江氏祠堂前,听了七十老叟讲述那如数家珍的古老故事,我对“江村现象”不能不深思,一个藏在深山的偏僻村落,在历史上——英才何以灿若星河?村庄何以雀噪皖南?
朋友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他相信风水。
他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江村就是个风水宝地。没有这块风水宝地,孕育不出这么多的名人。他说,你看,江村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整个村形像一把太师椅。村后的金鳌山是椅背。这个椅背可不得了,挑着两个国家主席呢。金鳌山的东面是绩溪,那是胡锦涛主席的老家。金鳌山西面的江村,又是江泽民的祖籍,你能说这座山凡吗?江村这座太师椅的两边扶手,是象山和狮山。象山上宝塔高耸,狮山上庙堂肃立,太师椅前便是聚秀湖。聚秀湖,是聚宝盆,汇集了金鳌山飞流直下的双溪之秀;是砚台,折射出江村的文化厚度;是天弓,寓意江氏族人敢于射天狼的勇敢精神。
我承认江村是块风水宝地。但是,这块风水宝地并没有发展起来。清末后期,江村逐渐败落,这仅仅是因为战争吗?仅仅是因为天灾吗?不,最主要的是人祸,是落后腐朽的封建文化。据江氏族谱记载:“道光初,予族吸鸦片着仅三人,皆富家子弟也。时土价极昂,每一小包需银四五两,贩运皆温、台人;迨土价渐落,食者渐多;海禁既开,遍地皆是。咸丰六年(1856年),予村有烟馆四十九家”。地少人多,交通不便,有钱人或有才人,大多在外发展,不再回来。外面的空间那么大,还回来干什么?回到这个闭塞的地方,他们无法发展事业。留在家中的,有两个钱就去吃喝嫖赌,或者是安于乐道,不求发展,谁也不再重视知识。认了几个字的人,又耻于经商,这个村怎能不败落?
纵观历史,江村起起伏伏,并不是风水所致。但,有条规律很明显:文化的发展,培育了英才,促进江村的经济繁荣;反过来,经济繁荣又推动了文化教育的振兴,让人才辈出。腐朽的制度,封建的文化,锈蚀和制约了过去的江村;只有先进的制度,科学的文化,惊异的发展,江村这棵老树,才能重发新枝,枝繁叶茂。
随着全球经济一体化,农耕社会的彻底瓦解,旅游开发的大规模侵入,著名作家冯骥才认为,“古村已经成了中华文化的箱底”,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何保护、利用、开发和改造古村,如何保存古村的精神脉络,如何增强古村文化的凝聚力,如何让古村重现当年的辉煌,这的确值得江村思考。
忘记过去,则意味着背叛。但是,如果只是躺在过去的历史上沾沾自喜,不去发展,不去创造,不去为明天留下辉煌,就是再好的历史也只能成为别人的笑柄。
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