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娘是个当家人
导读不过,她现在又多了一项工作。那就是:在自己的后屋坡上,她亲手给老爹种了一块烟叶儿地。到了下秋,她一片一片地把那烟叶收获起来。
在马里湾的南洼里,住着一个独户。独户里有男人、婆娘、儿子三个人。男人姓王,叫王贵;婆娘叫秀子,姓伍,人称伍婆娘。伍婆娘就是这户人家的当家人。
在山里,所谓当家人,就是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人。伍婆娘就是这种人。
虽然,这个家是由婆娘当家,但男人——王贵,并不窝囊。在湾里,不管是干活、持家,还是打猎,都称得上是一把好手。并且性子刚直,身体强壮,为人仁义。只是他没有当家而已,当家人却是他的婆娘。
王贵不当家,不是他不当,而是他争不上。在山里,争得一个当家的位置,是要经过一番打斗的。王贵在与他婆娘打斗中是个名副其实的败将,他打不过她。因此,他当不到家。
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他们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招较量,为的就是争个高下或输赢。最初,王贵很自信,自以为自己智慧不差、能力不小,身强体壮,制服一个瘦弱女子易如反掌。但出乎他的意料,他婆娘并不是传统中的那种视男人为天、百依百顺的女人,而是一个很有主见,性子刚烈的女人。
表面看,她长得瘦弱,腰肢纤细,文文弱弱,长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身子里外透露出温柔或谦让。正是这样一幅迷人的“图景”,一旦暴发了战争(吵闹或打架),整个人儿全变了:瘦弱变成了精悍,纤细变成了灵活,温柔变成了泼辣,清秀的面像不见了,软软的声音也不见了,只有亢奋或无尽地暴戾,房前屋后蹿,扯开嗓门嚷。总之,她叫你不得安宁,没法招架。纵然你膀大腰圆,力大无比,可你没她那个耐力,也没她那个玩命精神。她连轴几天几夜跟你斗,先斗垮你的意志,再斗垮你的身子,最终你只好全然地败下阵来。
王贵就是这样被她婆娘斗垮的。
去年,湾里有个名叫陈大柱的婆娘生娃娃,请湾里人喝满月酒。王贵接到邀请,就和他婆娘商量。
王贵说:“秀子,大柱这人不错,很仁义。每次跟他搭帮围猎,我分得的猎物总是多,他留给自己的却很少,处处让着我,给了我们许多好处,我俩配合得也默契。这次喝他娃儿满月酒,不如拿拾块钱作为满月礼,一来行了娃儿的满月礼,二来对他给我们家的帮助也算是一次酬谢,你看好啵?”
婆娘听了却说:“那不成。湾里送满月礼都是伍块,为何我们家要送拾块?他给我们家的好,俺记得,那是另一码子事,与送满月礼不达边。常言说:鼓就鼓打,锣就锣敲,送的和奉的是两回事,是不能混淆的!”
就为这码子事,两人争起来了。
男人恼怒地说:“我说秀子呀,作人不能太克(吝啬),要知恩图报,要识得好歹!”
女人却说:“谁克谁了?谁不知好歹?——啊?湾里人都送伍块,你比人家多长一个屁股眼?还是你家开着钱铺?——啊?你说呀!”
两人开始吵起来;继而就交起来手。
女人最先出的手,她冷不丁打了男人一个耳光子。男人受她一掌,火星子蹿了上来,三式两招就把他婆娘打翻在地。可是,婆娘那里肯依?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来,追着她男人就是一阵乱劈,嘴里还不停地高声嚷:“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子劈死你!劈死你!”
王贵见那阵势,左躲右闪地避着她,乘她不防备,一个箭步蹿上去,夺了她手里的菜刀。婆娘失了菜刀,匆忙跑到房屋旯旮里拿出一支猎枪来。还不等她男人反映过来,婆娘就扣了枪机,结果子弹打偏了,子弹从他身边飞过去,直冲房顶,把房梁炸开了一个大窟窿。这下可把男人震蒙了。他吓得脸煞白,腿哆嗦,嘴里半天吐不出一句囫囵话。但那婆娘仍嘴里嚷嚷不停,连珠炮似地数落他,骂男人假仁义,黑心烂肚,反正什么难听骂什么。并端起枪准备再开第二枪。为了平息事态,无奈之下,男人只好向她求饶!一声接一声地说:“好个姑奶奶耶,俺错了不是!错了!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其实,王贵知道,婆娘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人。如果硬对硬地碰,她可以把家不当家,把命不当命地跟你拼。摸准了她的性子,顺毛慢慢摸,她又是一只温顺、婀娜的小猫咪,仁慈、温情、怜悯、疼爱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使你感到她又是一个贤惠无比的乖女人。
八月是个骄阳月,在山里,一年四季中数八月最热。特别是中午的时候,山里像火炉一样烤着人。这时,那婆娘很是心疼人,她护着她男人,不让他男人中午出门。她说:“中午外面火热,你得在家里给我呆着歇凉,地里那点活计不着急。待过了这阵子,火阳下去了再下地。”说着,她给王贵端来了一碗大叶茶,把竹席铺在堂屋正中央的地面上,拉男人躺在那席子上,自己却不停地给他摇着蒲扇。
平日里,她称呼王贵为:娃儿爹或贵子儿——,“子”字后面拖着又长又柔的声音,听起来细细的,柔柔的,很有磁性。叫她的儿子却是:我的娃儿——,带着很重的慈母腔调。
吃饭时,她首先给男人摆好了酒杯,拿了酒壶。待男人上了桌子,那第一杯酒由她亲自给他满上。
儿子见娘给爹斟酒,拍着小手嚷道:“娘又给爹斟酒了!娘又给爹斟酒了!”
婆娘却笑着说:“娃儿勒——,你爹吃了酒就来了精气,上山给你猎好多好多的兔仔、鸡仔呢!你说好啵?”
“好哦!好哦!”娃儿拍着手嚷嚷。
当她给王贵斟上第二杯酒之后,婆娘却把酒壶拿开。显出疼爱的神情来,说:“酒不可以多吃,吃多了会伤身呢!”
如果哪天晚上他俩干了房事,第二天早上,婆娘定给他煮上两个嫩嫩的荷包蛋,她端着那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趁男人没有出门,送到他嘴边,说:“趁热喝了吧,晚上干那事坏身子,早早的补上,不伤元气。”王贵把那荷包蛋喝了,然后拿着干活的家伙,这才上山去了。
王贵的婆娘自结婚到现在,在他男人面前只输过一次,那是她唯一一次亲自向她男人赔礼道歉。
这件事发生在今年的春上。
王贵有仨兄弟,王贵排行老三。前几年,父母亲给王贵成家之后,两老就搬出了老宅子,在湾里北面尽头用石头码了两间小屋,两老就在那里单过起来。为的是减轻大儿子王山的负担,以免招来家庭的不和谐。两老单过后,三个儿子,分别负担他们的柴米油盐和一些零星费用之需。由于两老的身子硬朗,日子也算过得平静。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年刚刚过罢春节,王贵他娘突然暴病而死,孤零零地留下他爹一人。王贵的大哥见娘走了,爹就显得格外孤单。于是,他招集三兄弟和三妯娌商量老爹今后的养老问题。经过商量,三家一致同意让爹在他们三家轮流转,一家养一个月。山里人称这种形式为:吃派饭、住派房。这个意见得到了三兄弟和三妯娌的一致赞同。他们都说吃派饭好,这方法即省心、公平,也尽了各自的孝心。
可是,他爹却死活不同意。
他爹说:“你们拿我当什么了?——当牲口?——当叫花子?”
老大王山为难了,问爹:“那您说咋办好呢?我们不能把您一个人放在北边那个凹凹里呀,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没有人知晓哦?”
他爹说:“老了命贱,怕个球!沟死沟埋,路死路埋!你们甭管!”
老头子口气很硬。
老大接着又说:“那不成!爹,您说吃派饭住派房不好,那你得说个法子呀?”爹沉默了会,说:“要么我还是单过,要么我到贵子家里去过!不吃什么派饭!你们老大老二两家多给贵子家帮衬点儿就是了。”
这个意见,王山跟王贵商量,王贵没有二话,同意了。可王贵的婆娘却不同意。
他婆娘说:“爹就生了你王贵一个儿子么?如果王家就你一根独苗,我伍秀子无话可说,——接啦!可爹养了你们三个仔,凭什么要我一家养着?啊?——”
王贵听了那话,觉得婆娘太不近人情,心里来了气。他气愤地说:“三个仔怎么着?他要跟着我们,是他选择了我们,瞧得上我们,那是好事不是?!”
婆娘说:“你甭我们我们地往我身上扯,我不稀罕嘞!他是选择了你呢!你出去跟你爹过去,甭在这屋里跟我胡扯!”
“伍秀子!”王贵吼了起来,“你是人养的,还是从石缝里蹦的?他是我爹啊。如果他是你的亲爹,你该咋弄?哎?——”
“你吼谁呀你——?甭跟我来这套,反正我不接,你要咋弄就咋弄!”说着,她开始摔屋里的东西,出手的姿态已摆出来了。王贵见了,吞下一口气,忍着不再吱声了。他顺手拿了一只竹背篓,背在背上,愤愤地出门去了。
这一出门,连过了三天都不见王贵回家。到了第四天的上午,从乡上来了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村长领着他找到伍秀子。
“伍秀子,乡上领导专程进山来找你,说是来处理你和王贵两人婚姻问题的。”村长说着他和穿制服的男人在堂屋里落下坐。
穿制服的男人从皮匣子里拿出一张王贵写好的离婚申请书,亮给婆娘看。然后严肃地说:“小伍同志,王贵已在我们民政室里整整坐了三天,诉说你太霸道,不赡养老人。为此事,整日整夜地跟他闹,性子不合,日子无法过。他慎重地向我们请求,解除你和他的婚约。小伍,你有啥意见呢?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就在那上面划个字吧!”
听穿制服的男人这么一说,伍秀子先是一愣,接着哇地一声像孩子似的大声嚎起来,眼泪像扯不断的线直往下落。
她哽咽着说:“我哪霸道?!我哪吵他?!我哪不赡养?!啊——?不就是那点事吗?气话也不让说么?我压根儿没有把那事当真呢!王贵!——你个没良心的死鬼哟!我哪对不住你呢?啊——?我不离!我不离!我得找他去!找他去!这就走,走——!”说着,她丢下村长和那男人,一个人匆匆地跨出了门,边走边嚎,径直向乡政府方向走。村长和穿制服的男人只好紧紧地尾随着她。
第二天,婆娘和王贵双双从乡上回来,他们顺道把爹接回了家,从此,他们一家四口过着日子。
据说,伍婆娘当着乡上领导和村长的面,郑重地向她男人王贵赔了礼,道了歉。并立下个字据:保证今后不再耍小脾气了,要尊老爱幼,顺着丈夫,好好地过日子。王贵听了婆娘带有哭腔的一席道歉话,心里甚是感动。他必定了解自己的婆娘,她那道歉也是发自内心的。于是,男人当场撤回了离婚申请书,牵着她婆娘的手,双双亲亲热热地回来了。
现在,她婆娘仍是家里的当家人。她模样仍是那样的瘦弱,丹凤眼还是那样的好看。猫咪一样软软地声音,不时地呼着他的男人和娃子:“贵子儿——!”,“娃儿耶——!”每天,她照样给他男人斟上一杯酒,隔三差五地给男人煮上几个荷包蛋,逼着男人:“把它喝了!”
不过,她现在又多了一项工作。那就是:在自己的后屋坡上,她亲手给老爹种了一块烟叶儿地。到了下秋,她一片一片地把那烟叶收获起来。然后放到一个自制的烤烟炉子上慢慢地熏烤着。待叶片熏得黄灿灿的时候,她把那烟叶从炉里取出来,一片一片地码起来,再用细绳子扎成一束一束的,然后双手捧着它,送到她爹面前,说:
“爹,您老尝尝看,这烟叶儿的味道适合您的口味么?”
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