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上)
导读眼子”在城里是窝居在一个朋友的小棚里,凡遇到家乡来人,总要拖来喝两盅,一碟花生米,一盘豆腐,东西虽少,人很热情。
之一:牛鼻子
当知青时,大队书记让我组织宣传队玩乡会。宣传队不到二十人,演员都是本村人。
按道理,司鼓是文武场的指挥。我们宣传队没有司鼓,就是一个梆子,梆子是自制的。演员们用一块半尺长的槐木,中间掏个槽,便成为指挥文武场的家伙。这个梆子还是宣传队最鼎盛的时期制作的,以前只有两块板。打板子的是绰号牛鼻子的老演员,他若上场或有事,别的演员就打。反正谁有空都可以打。与其说是演员听板的节拍,倒不如说是板听演员唱的节奏,或者是打板的与唱戏的相互凑合,快等慢的,慢赶快的。
宣传队里只有牛鼻子喜欢打板。你看他半蹲半坐在琴师跟前,两眼时而盯着场上,时而半眯着,感情全部进入戏中,两手仅机械地敲着。那板总是打得掉半拍,他是以自己唱的快慢节奏打的。演员们一起反映说,“牛鼻子打板总是打在演员的下巴颏上,叫人没法唱”。牛鼻子并不承认板跟不上,相反抱怨演员抢板。结果呢,演员们只顾自己唱,牛鼻子只管自己打自己的板,除非我能把牛鼻子换下来,别人他是不买帐的。
别人也不愿意得罪他,因为他对宣传队特别热心,每次召集人组织宣传队的是他,找剧本子的是他,为了宣传队的声誉跟外村人争得脸红脖粗甚至骂大街动拳头的也是他,缺少道具找他想办法,演员闹闲气不来演戏也叫他去找,还有,宣传队的道具全归他保管。
宣传队在外村演出,特别强调规矩,每个人都不得随随便便。记得一次打鼓的,因叼着香烟,香烟熏的那人停下一根鼓棰,拿下烟来换口气,结果挨了牛鼻子一脚。打鼓的虽痛得不高兴,但不敢吱声,只能翻翻白眼忍着。还有一次,某演员演戏不认真,台上配戏的牛鼻子假戏真做,啪啪就是几耳光,那位演员自知理亏,只能受着,争辩也是不行的,会受到大家谴责。宣传队出门在外,最讲究规矩,怕破坏了大队的名声。一些人挨了打,却并不想离开宣传队。一来是爱好,舍不得离开;二来是离开了怕村里人品论,人家会说:“你那么能,怎么被宣传队赶回家了?”面子上没发放。三来呢,参加宣传队,还能拿到工分,捞到打牙祭。
之二:瞎根柱
瞎根柱姓郝,根柱是乳名。
瞎根柱并不瞎,只不过眼里长了白翳,看人看物总是脒眯眼。那眼原本不大,双眼一眯,就像是用保险刀片在他那胖嘟嘟的倒萝卜型脸上划了两道小口子,故村人给他起个绰号:瞎根柱。瞎根柱眼睛不瞎,头倒是秃的,不过,是个稀毛秃。
瞎根柱有三怪:一是从不刷牙,很少洗脸。整日黄卡卡饭垢顾齿;成天灰答答风尘挂面。手、脚、颈的灰大概有铜钱厚。二是一年四季难得烧锅。没有老婆,煎饼皆请他人烙的。葱、蒜、辣椒生卷煎饼中,尽可压饿解馋。渴了有井水,井水冬暖夏凉,不用烧,不用花钱,喝了甜丝丝的,何乐而不为。三是处事怪。比如说,“乡会”到外地演出,他总是跟着,不是演员,到处跟“乡会”跑,村里只有他一个。其他人也有跟“乡会”跑的,但没有一人像他那样始终如一,你说怪不怪?他跟“乡会”出门,从不闲着,不是帮助“乡会”提锣背鼓,就是帮演员看衣服或收拾道具。他热心帮助演员,演员也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从不偷别人东西。
“乡会”打鼓多是一人所为,即鼓手用一根带子拴在鼓两边的铁环上,然后挂在脖后;再用两根细木棍夹扣在鼓两端,木棍后端用绳连好,支在鼓手腰间,人、绳、棍构成一个三角,这样就可以打鼓了。有时鼓手偷懒,就叫一个人在前面背着鼓当鼓架子,自己在后边打。当鼓架子是有点累的,一来鼓很重,二来腰不可直,直则无法击鼓。一场鼓打下来大约需要个把两个小时,鼓架子当然累得腰酸背痛。谁也不想当鼓架子,因为鼓架子不能炫耀自己,出风头的只能是鼓手,可是,瞎根柱常干,而且是主动干的。
“乡会”白天出场,人家招待的是香烟糖果,按理说,见面一份,天经地义,瞎根柱却从来不要。他欢喜吃老烟叶,说抽“白杆”不过瘾,糖果他更不沾了,因为那是给女演员的,他不在“编”,又不是女的,怎能要糖呢?真要是收下的话,说不定人家就不要他来了,他怕“乡会”不要他跟着。
“乡会”晚上演出,地方招待的是猪肉白菜大米饭,有时也吃煎饼或“朝牌”(烘炉烤出来的面饼,因样似古代官员上朝时抱的笏板,故称朝牌),在学“大寨”年代,能吃上白米饭红烧肉,那是一种福分。一年难得遇上几次,谁碰到能不馋呢?瞎根柱却不然,人演戏时,他默默无言地前后照看着;人吃饭时,他却悄无声息地躲到了一边。开始有人虚情假意叫他,那是因为他是个“编外”,叫,是个礼。后来见他卖力地为“乡会”办事,就真心请他,拉他,拖他,他仍不去。最后只能是瞎子放牛——随他去。
瞎根柱跟“乡会”出门不吃请,在家帮人干活也是这样,当然,不是任何人他都帮的。他只要认为你这个人心眼平托,善良,或是你家劳力少,有困难,他才帮干。耪地,割麦,送肥,是重活他都来。活干过后,任你怎样留,他都不去。有些人家过意不去,就偷偷送点煎饼、盐豆、咸菜给他。他不知道谁送的,也只好收了。
家乡人都说瞎根柱:憨。
之三:疤眼子
他右眼有个小疤,但疤得不厉害,只是从上眼皮上坠下来一颗米粒大小的肉瘤。他大名叫宗进友,别人背后,——甚至当面都叫他“眼子”或“老疤”。
他是宣传队里的主力演员,而且是两栖演员,反正角都能演。不过,他多数被安排演老头,充当“老生”角色.,他的嗓音淳朴苍劲,圆湛深厚,吐字很有力,做功很细腻,唱腔婉转悠扬,但略带伤感。出场前,一句导板能压锝满场肃静。当时各大队的“乡会”里能找到他这样唱做功具佳的演员还不太多。我们“乡会”在当地能够走红,他是有一定功劳的。
“眼子”弟兄俩,老大是个梁上君子,两次出入洪泽湖劳改农场,嫂子是跑来的。原来男人拿她不当人,宗老大视其为掌上明珠,一气之下,女人便跟了过来。男方后来也找过几次,女人死活不回去,只得作罢。后与宗老大接连生了一闺女一儿,宗老大去洪泽湖十余春秋,她便带着两个孩子在家苦守岁月,多亏了“眼子”。一娘生九等,等等不一。老大是老大,“眼子”是“眼子”。他不偷不抢,凭苦力吃饭。扒青筐,拾破烂,收酒瓶,贩鲜鱼,甚至卖过辣糊汤,因为嗓门好,人活络,穿街走巷,入市赶集,生意倒也红火,一年也能落个千儿八百的。“眼子”没有老婆孩子,赚钱回来,便贴补嫂子和侄女侄儿几百元,剩下的就去赌场。但往往赢少输多。“眼子”说,他不能赢老少爷们钱,他们那点钱全是从鸡屁眼里土坷头里抠出来的。自己虽是穷光蛋,但钱来的要比他们容易得多,所以输就输点,输了高兴,人总归得讲点义气,还能什么钱都想挣吗?
“眼子”在城里是窝居在一个朋友的小棚里,凡遇到家乡来人,总要拖来喝两盅,一碟花生米,一盘豆腐,东西虽少,人很热情。他挣不到多钱,多了钱他也留不住。属他口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够混得就行,何必为一点蝇头小利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眼子”活得很乐观,晚上没事时,便合同屋朋友侃故事,荤荤素素都有,时不时还唱唱柳琴戏,当然,那时他过去唱的样板戏。他说,样板戏真还怪有味呢。他说他真想过去的“乡会”,若有钱,在家乡一定办个“乡会”班子,让老少爷们乐合乐合。
他的理想能实现吗?
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