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母的鹭鸶洞
导读外公一生最大的的嗜好,是喝椒子茶。门前晒谷坪旁有一株椒子树(山苍子树),秋后结满米粒大的浆果。外公吃椒子茶,就地取材,方便得很。
我的外祖父母住在一个地名很有诗意的地方──鹭鸶洞。鹭鸶是一种很漂亮的禽鸟,长颈,红嘴,白扇般的头羽,修长腿。外婆家住在丘陵岗地一条极普通的长垅中,满山遍野是青葱的桔树,不近河泽湖泊,没有湿地和鱼虾,这种湿地的飞鸟何以予这条普通的山垅以灵性和冠名,就不得而知。当我记事时,外祖父已经过世,外婆白发苍苍已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听外婆说起这个地名,曾问过她,她嗑巴着扁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母亲土生土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跑去问舅父们,舅父也一脸惘然,却要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地之名就象你的名字一样,不过是一个易于别人辩别的符号而已。我犟嘴:才不呢,比如我,就是一匹奇特的少壮而有力的马。舅父说,那也可能是历史上这种鸟真的在这里衔草筑巢聚居为家呢。小孩子管那么多搞么哩,一边玩去。
自此,想到外婆,梦境中便有一群群翩飞鹭鸶,充盈着引吭高歌的鸟语,在树上,在田埂,在小溪涧,在外婆的黄土地坪里。梦中白发外婆与鸟和谐相处,神仙一般。后来外婆的家变成了鸟巢,外婆也变为一只雪白的鹭鸶,她舒展着漂亮的羽翅,在血色的黄昏中,披着夕阳的残红归巢了。炊烟从鸟巢屋顶的烟筒中飘出,一阵新米饭的浓香窜入鼻孔,甑蒸饭中的蕃薯在外婆的巧手舞动下,端上了饭桌。平江土话的“舞饭”(做饭)在幻化了的外婆身上的更加贴切,更加生动,更加具有语言(方言)的张力和韵味。
外婆家珍藏着一只甏(平江方言,读pǎng)是一种盛物品的瓦器。外婆一家敬之如同家神龛的“天地君亲师”般。母亲说,没有这只水甏,便没有外婆,也便没有母亲自己,更别说你这个小毛坨了。我说外婆是水甏生的吗?母亲嗔骂,你才是码粹变的呢!告诉你,这只甏救过你外婆一条命呢。原来,大革命时期,曾外祖父随彭总闹革命,打游击,曾官至湘鄂赣肃反委员会委员长。一次回家探母遭叛徒告密,被捕抓当作匪首斩首示众,并满门操斩,殃及九族,鹭鸶洞中一片血风腥雨。外婆刚满月,被邻居藏在甏里,躲过一劫而幸存下来。听到这个故事,于我,这只水甏便如外婆般的亲切起来,它除了承载了母系生命血统延续的内涵,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水甏不盛水,却贮藏着取之不尽的民间美食,却格外亲切和诱人。每年春天,外婆总要到高高低低山脚土坡水边地角,去寻一种仅可长三两寸长短的叫做“蒿”的野菜,采摘回家洗干净,开水烫过拌米粉捣烂,捏成茶盅大的饼状,放甑里蒸熟。这时,外婆便摇风付信,将嫁到?郊三乡的大姨娘、小姨娘、嫁到镇上的母亲和一大伙外孙狗崽子招回,亲自揭开甏盖,一股浓浓的蒿菜清香和孩子们的欢闹声便从这户农家小院飘散得老远老远。在外孙中,我最小,外婆总是躲开众人,将枕头底下不知藏了多久的清凉糕、盐丝糕、发饼之类的副食品塞给我。说实话,我却更喜欢那绿茵茵的乡土糕点,绵软可口、糯粘相宜、清毒下火、绿色食品呢。
外祖父走的早,我们五兄弟姊妹中,只有年长的大姐和大哥看见过,一个纯朴得不能再纯朴的农民。外婆被亲族养大后,嫁给了外公,破屋三间薄田一亩,贫贱夫妻倒是恩爱有加。外公性格如当地民风般淳厚勤恳,农忙耕作是一务好汉子,农闲一根扁担,上街帮人家挑水,换几个银毫子,赚一份气力钱帮衬家用。母亲三姐妹降生后,没有给外公生一个接续香火的伢崽,外婆很歉意,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外公很达观地对外婆说,从本姓中带个崽吧。舅父进方家后,外公一家有崽有女,倒也颇为圆满,可为这个家,外祖父母可是操碎了心的。在外公心中,母亲的命算是最好的,母亲十几岁时被外公送到几里路远的街上,在我爷爷家当童养媳。这户殷实人家,几代单传,进门的媳妇象宝贝一样看得很重。开一家油盐铺,家长开明,没有旧式商人的势利和奸邪,外公满心高兴呢。对于平常的乡村人,似乎儿女的教读完娶才是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幸福和终生追求的人生目标。母亲的美好归宿是外公在乡亲中做得起“昂人”的得意事。
外公一生最大的的嗜好,是喝椒子茶。门前晒谷坪旁有一株椒子树(山苍子树),秋后结满米粒大的浆果。外公吃椒子茶,就地取材,方便得很。茶中放椒子,只能放几粒,一股辛辣的异香味,提神爽肺,止渴生津,那感觉确实妙不可言,椒子树的果、叶、根能祛风散寒,理气止痛,是农家一味小小保健单方。椒子树是外公栽下的。树长大结籽了,外公也食之成瘾了。先是茶水中品味,不过瘾。加量泡茶,还不过瘾。后来干脆装一把在袄袋里,时时放一些在嘴里嚼,走路做事须臾不离。因为这种怪癖,脸色吃成黄腊色;因为这种怪癖,与椒子树结成了生死之交,这种人与植物的相知相惜,只有它们之间才能交流体味。传说外公只要咳一声,椒子树便会抖一抖的。外公远在一丈以外,旁人便能闻到强烈的椒子香味。可以说在外公劳苦的日子里,外婆和子女们的爱给了他亲情的慰藉,而这种植物所给予的是感官和超越感官的大自然的精神馈赠,从某种意义上说,外公是个资深的瘾君子,可能世界上吃椒子成瘾的,除了外公,绝无仅有。外公过世的那年,并没有大旱大涝、虫欺雪压,从外公起病那天起,鹭鸶洞中所有椒子树开始萎顿,外公病情加重,晒坪里的椒子树叶开始飘零枯黄。外公咽下最后一口气,秋后透出凄清寒意的夜境中。邻居分明听见树发生一声人的叹息。家人将外公送上岭安葬一段时日后,外婆在外公的遗像前敬奉他生前最爱的椒子茶,才发现这一年全洞的椒子树都没有结果,更加奇特的是,门前的椒子树早已枯死了。外婆说,是外公把它搭伴带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呢。
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