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 - ――《家》系列散文之五
导读一阵轻轻的旋风将燃烧的草纸灰卷起,纷纷扬扬,四处飘散。迷信的人说,那是亲人来领钱了。尊敬的奶奶,这些钱,你真能领去吗?若是真的,那该多好。
只要有探家的机会,我总要给祖母扫墓。
特别是大年三十,太阳一偏西,妈妈就催我和弟弟说:“快去上坟吧,早去早回来吃饭。”嗬,白米饭烧好了,猪肉、白菜、粉丝、豆腐丸子,都统统放在一个铁锅里烩。没有别的菜,仅此一锅,家乡人美其名曰:“全家福”。象征一家人团圆、美满、幸福。“全家福”正在锅里往外冒香味,真馋人口水。可是,应该先扫墓才行。所谓扫墓,就是烧纸。按迷信说法,是给阴间亲人送点钱过年,这是故乡的风俗。
祖母的钱,就是火纸,官话草纸。以前,这些纸钱都是母亲亲自剪的,妹妹大了,这造钱的买卖就归了妹妹。她们把一张张草纸叠成长方形,然后剪成糖葫芦状,这就是鬼钱。——不知何人发明,也不知道获没获得专利。阴间和阳间别的没什么区别,唯独这钱倒是分得明明白白,它这种钱的式样,阳间没有。像美元啦,卢布啦,英镑啦,法郎啦,包括人民币,都和鬼钱不一样。阎王爷大概怕阴阳混淆,金钱流失,才用了这种钱,叫你阳间三个世界(注:毛泽东当年把世界划分为三个,即第一世界,——美国、苏联;第二世界,——日本、西欧等发达国家;第三世界,——中国和亚非拉等发展中的国家)都不能用。它的鬼点子这多。然而,阎王爷的财政部长是阳间人,鬼钱是阳间造的。阳间不能使鬼钱,所以不愿意多做,叫它阴间也富不起来。
我和弟弟用小篮子装满鬼钱,来到了祖母坟上,这是文革期间修葺的公墓。公墓使阴阳二间各获其利。阳间可腾出大片好地,多生产粮食。阴间等于“撤乡变镇”,或者是由“单干户”变成了“大集体”。原来的坟,东一处,西一座,很凌乱,集中到一块,既热闹,又繁华。
祖母的坟,原在咱家土改时分的那块砂碱地头。1973年探亲,正赶上坟墓搬迁,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女人是不准去的,——将老坟掘开一看,棺材早就烂了,粉了,坟内仅有一个空洞,祖父的骨灰早就没了,他是解放前去世的。只有祖母的骨架躺在那里。我在空洞里捡了祖母的一颗牙齿,装在小瓶里,带给伯父,意思是让他别忘了祖母。伯父看到牙齿,大哭了一阵,伯父的一家也跟着大哭了一通。可是,事过之后,他们又抱怨我,说我不该把牙齿带来,因为这样,祖母的牙齿就不全了,吃东西会有困难。听到伯父的话,我感到有点好笑。要知道,他可是一个老共产党员,老革命,一个道地的无神论者。
移坟的那天,我把祖母的骨架好好地端详了一番,祖母的音容笑貌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祖母的脸椭圆形,上唇略长。据说人中长,寿命长。可是祖母只活了七十三岁,步入黄泉是在1965年春末。祖母早年守寡,寄宿在娘家,三十来岁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伯父和父亲,在上无片瓦、下午立足之地的旧社会挣扎。把孩子拉扯成人对于一个穷寡妇来说,其间辛苦可想而知。
祖母很厉害,祖父怕她。听姨奶讲,祖父是个有名的老好人,一脚踩不出个屁来。但他长得很漂亮,人称“俊爷”。他最大的恶习,就是嗜赌。他穷,想赢钱养家度日。可是,他从来就没赢过,祖母当然要责骂他。若能赢,祖母也不会骂他,老是输,哪来钱呢?无论祖母怎么骂,祖父只会笑笑,不言不语。后来,不赌博了,并且想拼命干活。然而,没干多久,疾病和劳累就将他送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临死时,祖母很伤心,像他那样的老好人再也找不到了。人都喜欢陪葬死者的生前爱物,祖母有什么呢?一贫如洗,陪一副牌吧,那时祖父生前最爱好的。活着不能赢钱,但愿死后别输。不过,祖母是放心的,没东西可输。
日本鬼子进攻中国,伯父和父亲都参加了革命,祖母也当上了妇救会长。可是,她没加入中国共产党。她没入,让两个儿子入了。她不识字,只知道共产党好,儿子参加就行,她支持儿子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她认为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参加什么党派,能有口饭吃,不受人欺负就行。
解放了,分了土地,门口送来了大戏,脸上有光有彩。——那时送戏上门,必须是战争年代的有功之家,或是大干部家庭。
两个儿子,一个进城,一个留在身边,都当了干部。不同的是,伯父为国家干部,——一个城市的副市长;父亲是地方干部,一个小乡的乡长。祖母什么官也不要,公家还是要她管管市场,逢集她就到集上收钱。后来她还是放弃了,她说她干不来,实际上,她那是怕得罪乡亲。1960年,伯父看大跃进的“共产风”刮得祖母瘦骨伶仃,只得接进城里,虽说城里粮食也不够吃,豆渣还能填饱肚子。当然,那些豆渣也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只有领导家才配给一点。我那时多亏伯父垂怜,随同祖母一同进城沾沾领导干部的光。我那时三年级,和祖母睡一张床。晚上,祖母常常从被窝里偷偷地塞一个面团给我打牙祭。那面团鸡蛋大小,炉上烘过,但没熟透,外皮硬,内里软。对于常常饿肚子的我来说,那可是上等的糕点。
伯母能让我在城里立足,已经算是开恩,能让我上学,更是大恩。至于感情上有点“那个”,我不在乎,也不会在乎。何况背后还有祖母的庇护。祖母很疼我,因为我是长孙。在家,她不准父母碰我一下,在城里,当然也不允许伯父母打骂,至于伯母的有时冷言白眼,她是不能顾及的,因为她想让我永远的成为城里人。
可惜,父母亲不愿让我寄人篱下,及早地把我接回老家,还好,户口留在了城里。祖母在我回老家不久,也返回来了。一来是和伯母合不来,二来是恋土难移。更主要的是怕把一身老骨头抛落外乡。1960年至1965年,这是一个全民族、全国家饥饿的岁月,饿死人是常事。年轻人还能抵御,祖母却抗不住了。她是饿死在床上的。临死时,她先是念念不忘远在外地的伯父及其一家,后来就叫我最多。因为当时我在省立学校上学,离家还有百多里,学业又紧,父母怕影响我上学,就没告诉我。等我放假回家,祖母已经离开两月,而且永远地走了。我从来没有像想念祖母那样伤心过,记得那天天降大雨,下得人睁不开眼,回到家中,听到噩讯,就哭奔祖母之坟。路遇姨奶,她正冒雨在井口提水,又把祖母生前叫我几天几夜的情景诉说了一遍,我的心简直碎了。泪如雨,雨似泪,泪、雨在我脸上,谁也分不清。
祖母等我们这些晚辈和伯父几天,伯父没来,我们也没来。我们没来,是因为不知道;伯父没来,是受到了孔方兄的阻拦。——此时,伯父因伤、病已经离休(那时不叫离休,叫休息)在家多时。为了搞到安葬费,离休在芜湖的伯父和芜湖市委大闹了一场。芜湖市委认为祖母不是国家干部,不能照顾安葬费。没办法,东下南京,找到江苏省委常委邵玉和,北上首都,见到内务部长曾山,这两人都曾是伯父的领导,他们也都知道“黄大姐”(他们当年对祖母的称呼)的功劳,他们认为黄大姐该照顾。中央点头了,祖母的安葬费,一切由国家报销。当时好多人劝父亲多报一些帐,因为我们太穷了。可是父亲一分也不多报,而且尽量少报。父亲认为,国家能这样照顾祖母,面子有了,说明祖母过去干一趟革命没白干。我们不能欺骗国家,党和政府越是相信,就越不能做对不起党和政府的事。我敬佩父亲的品德,要是在现在,放在我身上,我是做不到的。狮子大开口可能不会,但小打小敲还是会干的。
大年三十的傍晚,上坟的人很多,坟前都冒着袅袅的烟。有的还在坟前放上几盘菜一壶酒,边烧纸,边夹菜倒酒,让坟中的亲人过年。有的趴在坟前磕头,有的放声大哭,大哭者皆是妇女。
弟弟把火纸放在祖母坟前,烧了起来。他趴在祖母坟上磕了三个头,神情是那样严肃、认真、庄重、虔诚,好像祖母就坐在面前,他在磕拜年的头。他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你说他信鬼神吗?他不信。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祖母的怀念。我立在旁边,他说:“哥,你也磕头吧,奶奶可是最疼你的。”我摇了摇头,对他说:“磕不磕头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我们能永远记住祖母,能为她争光就行了。她那样疼爱我们这些晚辈,图的啥?还不是天性,还不是要我们别忘了她。”弟弟说:“是的,我每年都来添几次坟。这就是有后代的好处。”
祖母得坟坐落在众坟之中,的确比其它坟大。坟前有棵大柳树,那是父亲的哀棍长的,树里含有祖母的血液。1973年移坟是还不大,十年过后,如今的哀棍已经成为一棵冠若伞装的参天大树。树上常有鸟儿栖歇,树下有许多斑白的鸟粪。那些芳草早已枯萎,但草根没死,已经透出新绿。
一阵轻轻的旋风将燃烧的草纸灰卷起,纷纷扬扬,四处飘散。迷信的人说,那是亲人来领钱了。尊敬的奶奶,这些钱,你真能领去吗?若是真的,那该多好。我多希望人世间,尤其是阴间,真有鬼神,要是那样,人也就没了痛苦。世上还有什么比失去亲人更痛苦呢!
唉,神鬼偏偏没有。人类有史以来,不是一直说有鬼神的吗?这该死的神鬼,你为什么没有呢?(198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