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湿地
从西伯利亚、从日本等地迁徙而来,这个数以万计的候鸟家族们,扑天盖地。
冬季的东洞庭湖湿地,无疑是它们春天的乐园了。
它们衷情这个冬天里的春天,才从遥远的国度翩翩飞来,年复一年。
途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它们用飞翔的姿势写诗,发表在天空的纸张上,所到之处,
留下一路鸟语声,无不让人类惊喜,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用我们的目光,去朗诵大自然如此美妙的诗篇吧!
候鸟飞过,如沐春风。人类为俗世所累的心情,刹那间得到释怀。
这些年来,我时常迷恋东洞庭湖这块湿地,放牧那颗被世俗压抑的心灵。
湿地把我还原成自然人。我喜欢像牛羊一样爱着这里,像鸟儿一样沉湎这里。
多少次,我一个人走进去,寻觅一块草肥的地方躺下来,那怕冰天雪地。
我也要想象白云是如何把天空擦得一尘不染的,还尽可以去听飞鸟鸣叫的声音落下来,
是如何被我飞翔的耳朵一一接住,当耳朵盈满了鸟音时,
是否还有大量的音符溢出来,是否有的还缠着我的耳根,
如果耳朵是这些声音的安乐窝似的话。
这里的阳光是有声音的,静静地燃烧的那种细碎的声音,总是淹没在鸟声里。
这些原始的阳光也是有重量的,与城里的阳光不一样,干净,无杂质,
最多含有少许湖风的腥味,还有草地散发的气息,覆盖下来可以将我的身子严实的笼罩。
我还喜欢看亦水亦草的地方,那些鱼儿吐出的词儿,
散着由小渐大的水波,一圈一圈的,像美女微笑的酒窝那么甜美。
那水草轻轻摇曳,你不会怀疑这个冬天的温暖。
冬天的渔船泊在水湄,一层薄雪覆盖,宁静而单纯。
把古典的影像贴在水面,让神仙都有了三分眷恋,
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也想从这里出发,追寻上古的歌谣。
就似乎是走在诗经里,仿佛那个穿粗布罗裙的民间女子盈盈而来,
对着这片湿地歌咏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穿越几千年的爱情歌谣就这样在我耳际缠绕。
我像留连诗经一样留连这块湿地。
几千年来,就算天荒了,天老了,可诗经里的爱情茂盛着,仍然年轻。
我就一直沉浸在这首诗的起句里不能自拔。
即使冬天过去了,湿地的候鸟告别了东洞庭湖,可来年一定还会飞回来的。
我像等待诗经里的女子一样,不分季节地守候这块湿地。
甚至可以是炎炎七月,去看洞庭湖水的宽阔和富裕,
去听流水压着更深的流水,发出呛息的涌动声,扑入长江。
丰水季节,我无法看到淌露的湿地,却能找到生命的另一种的境界。
我爱一个人驾驶一条小小的乌蓬船。
也许,我刚划出去不远的船,可能又会被喘急的流水逼回湖边浅渚。
也好,我就很随性地泊在岸边,泊成一个小小的半岛。
那几只被我惊飞的白色鸥鸟,落在不远处兀立的岩石上。
它们已经不是过客,它们是这块湿地的主人了。
浅渚上,青楞楞的芦苇的倒映在水中,把这岸边的一泓浅水染绿了。
几朵白云浸在水面,越漂越深,湿淋淋的,
从我的指缝里漏下来,捞也捞不起。
我可以取出钓竿,钓一份千年悠闲。
青空过往的鸟儿不咬钩,那凉爽爽的湖风却往怀里钻。
不时有白云飘逸而过,全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连那些成群的小鱼儿,围着船边追逐着──
坐在船舱前,打着赤脚,一边嬉着湖水,一边钓着鱼。
我后悔忘了带本《诗经》,其实这时候读与不读,无关紧要。
也许,看书的不会是我,可能是不识字的风儿。
打望洲渚块石上的白色鸟,伫立着,好像也在阅读一部书。
鸟儿打望我,并没有飞走的意味。有时扇了几下翅膀,显得舒展。
那尖嘴轻轻梳理羽毛,之后安谧地栖在原地不动。
这些鸟是不是先前飞累了,那翅膀一定是擦过无数的云朵,
那身子白成了朵朵的云,像从石头缝隙里长出来的。
也许,它们阅览了无数江山湖泊,甚至历经风雨之后,
或月光下的孤独漂泊到了这里,选择了这个洲渚休养生息。
一群大雁飞过,抖落了羽翼上如歌的黄昏。
鸟声的箭矢纷纷射向我。
船开始摇晃着,是我的忆念出窍了,我这才回到了我,
回到了这个冬天里的春天。气温回暖,雪花几天前就开始融了,
我看见薄如蝉翼的暮烟笼罩湖面,
那些候鸟伫立在目光够得着的湖面,若隐若现,鸣叫不已。
知道它们很快又要走了,我心中多了几分惆怅,几分不舍。
一勾新月升起,勾勒出湖上事物的轮廓,
呈现的剪影像乡间皮影戏,暗淡中呈现明亮。
我默念着,几片霜花和月光落在肩头,我漂白的衣裳在晚风中瑟瑟。
依依作别。我带回来的,不止是肩上的头颅,天上的星星,
还有纷纷扬扬的鸟声,嵌入了我的心上,
连同湿地赐予的好心情,一并带回了对岸的城市。
鲁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