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医疑难杂症之一:无状人
毛草医,本名毛致远,年六旬,祖居小城县南河镇上马石村。毛氏父祖皆民间草医,善识野草而为药,药有奇效,一汤而病去七八,乡民尊呼毛草医、毛大夫等。至毛致远时,辩疑施治外,又得驱邪避害之术,药术齐施,但凡求医者,无不痊愈,由是草医之名远播,乡民有称毛神医者。本世纪第六年,毛草医移小城县西南五里竹林沟独居,结草为庐,似有隐居之意。患者仍辗转到竹林沟求医。
竹林沟,两山夹流地形,东西走向,狭长曲折。山坡斑竹丛生,山涧清流潺潺。顺流而上有一羊肠小道,隐于竹影,蜿蜒蛇行,但窥三间草屋,即毛草医之草庐。
毛草医,须发银白,颜面红润,头戴白布礼帽,身着对襟白褂,飘飘然行若驭风,谈笑间声如洪钟,笑如满月,仙风道骨盈然。
——摘自小城县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第五卷第三章民间草医
(以下选自毛草医笔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放弃稿)
秋天的一个午后,太阳站在山顶上,热烈地伸出它的手,把竹林沟握成温暖的怀抱。我仰在竹靠椅上,闭目养神。偶尔拂过一阵微风,竹林里就悉悉索索飘落几片竹叶。我看见一片一片竹叶在空中翻卷,最后落进了尘埃。灵魂出窍,我仿佛是远处观看自己消亡的另一个人。我看见自己在一个同样宁静而温暖的午后,随同这些竹叶,被一阵轻风刮落,悄无声息地融进土里……这时,有人打开篱笆走了进来。来人轻手轻脚,到我近前停下,弯腰瞅了瞅我,犹豫起来。大概在琢磨要不要叫醒我。后来决定站在那儿等一等。找我治病的人都这样,我想。我懒痒痒地睁开眼睛。当我对四周看过两遍,突然间紧张起来,因为四周空无一人。我甚至还抬头看了看天,此刻天上没有鸟儿飞过,连一朵云的影子也看不到。而那张篱笆门,显然刚刚被打开过,到我看时还在颤动,没有静止。难道我刚才不在梦境,而是什么召魂使者趁我假寐之际来召唤我?到这年纪我也活够了!我便镇定下来,望空对那使者说:
“是你吗?你这就招呼我赴黄泉吗?”
“救救我,老神医……”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从我左边发出来,离我很近。我向那声音看,却空无一人。
“谁?”
“我!”
这时候好像有一只手搭在我手上了。可真是一只手啊。我感到手腕被一只手掌钳住了,很有力量,也热乎乎的,但我向手腕看,除过我的手,却看不出别的什么。
随后那只个手掌收了回去,响起了脚步声。是皮鞋扣击石板的声音。我看到院子里的青草——在竹篱围出的院落里,我用青石板铺了地面,从青石板的缝隙里长出几种野草——青草被压倒,贴在石板上,随后又像一根弹簧忽然被松开,挺立起来。一双脚在移动。青草正是被移动的双脚依次踏倒。顺着那倒了又站起来的青草,我感觉到这东西绕到右边去了。
“你别怕。我是人,你已经接触过我的手了。你也看见了,一个鬼魂是不能踩倒这些青草的……我来找你治病。我早就听南门外李大妈说过,你医术神妙……”那个声音这时候从右边传过来。说话声听上去虚弱,没有一丝恶意。但我仍然惊疑。
“找到这儿不容易啊,这里真是神仙福地,你跟我想像中的神仙可真是一模一样啊!老神医,你救救我吧!”
“救你?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
“就这种病啊!我不见了!”
“你是说,你得了某种病,就……”
“不是,我什么病也没有,恰恰相反,我各方面,身体比任何时候都健康,精力比任何时候都旺盛,只是,有一天,只一瞬间,没有一点征兆,我就变成现在这样——没有了,别人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我……没有了!”
当时,我突然想起了中医的一种理论,这种理论讲究气血调和。也就是说,它把人体看成气和血两部分。气血和谐,人就健康无恙;气血失调,就会生出各种疾病。他一说到这儿,气血说就在我头脑中一闪而现。这个人难道是气旺而血虚?所谓气者无形,无形之气笼罩全身,也许他就能随风而至,来去无影。当然,这只是我灵机一动忽然间的异想天开。当我仔细推敲,一个人只有血脉停滞,肉身消融,那才不可见,也就是说,那一定是从枯萎的躯体上爬起来的灵魂。于是,我说:
“你把我左手放在你右手腕一寸处。”我说道。因为我无法抓住一只看不见的手给他诊脉。
他照办了。他把我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我便捕捉到了脉息。他的脉动虽然杂乱,却也张驰有力。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让他换了左手。他两手都有脉博,我还感觉到软绵绵的表皮下面绷直的筋肉是多么有弹性。由这一点判断,这是一个瘦弱的人。他皮肤并不粗糙,准确地说,还很细腻,是那种特别斯文的男人才有的皮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以我的阅历,有这种皮肤的人,也应该有一种温暖和煦的声音,而他的声音听上去正是这样。这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唯一的实体印像,但这并不妨碍我确定他是人而不是一个鬼魂。这是个真实的人,我对自己说。
“到现在已经十天了。”
“你详细说说……”
“详细?该怎么说才好……要照实说么?”
“照实说当然对治病有好处。”
“我……当时……之前,我赤身裸体……我们抱着……在一张床上,你能明白么?”
“你是说,当时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女人?你们……她也……”
“她正常。她……和我,就是那么回事……是那种……干脆说吧,我们的关系……不正当!那时我们正在一起,突然,门外传来一串钥匙碰在防盗门上的声音,随后我感觉到,有一把钥匙,毫不迟疑地插进了门锁。你大概不知道,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在那种时候的听觉是多么灵敏。我当时在卧室里,就像听自己的心跳一样清楚地听到防盗锁的锁芯一点一点转动的声音,那声音穿过客厅传了进来……
“‘是他。他回来了!这可怎么办啊?’她一下将我推开,惊恐地望我。
“听到钥匙碰在铁门上的声音,我已经意识到是她丈夫回来了,但她这话更像一声霹雳,使我嘴唇哆嗦,手脚酸麻,丧失了任何动作和说话的能力,我完全呆住了。前一刻,时光还像一只橡皮舟在随波逐流一样快乐,现在却感受着一根发丝被慢慢拉长,崩紧,即将断裂的折磨……”
“我插一句话,你们有没有……我是说,就是发生了那个……”(请不要以为我好奇,在我这年龄,对这些事已不感兴趣,我仅仅是出于对病人的病情,必须很具体的了解才这样问)
“我懂你的意思。已经像河水泛滥过后一样了。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说说悄悄话……老神医,我有个请求,我想你会答应的。我来找你,除过对你传神的医术报着很大希望,另一点让我放心找你的原因,就是你弃世的态度,让我觉得你像很有包容性的大海,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你,所以我才有这个请求。请你不要问我的姓名,也不要问这个女人的姓名。甚至我的住所、工作单位,她的住所等等,这些都不要问。因为我和这个女人不是夫妻,这不但是照顾我的脸面,还因为她的名誉。如果你觉得这样违反你的习惯,你不能容忍,那我就……”
“我对病人从来没有不良习惯。到我这里来的,在我眼里都是病人,病人之所以成为病人,根本原因是背离了自然法则,而这一点人们恰恰不肯承认。对此我已经习已为常了。不过,有个符号……我总得给你写处方呀。我们是不是临时取个名字?”
“也好。那你就叫我张三吧。”我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便给他倒了一杯水。随后才想起应该给他拿一把椅子。我把椅子放在我的靠椅对面。从竹椅的咯吱声里,我知道他坐在上面了。这时我对着放在我面前的竹椅,慢慢有了面对一个人的感觉。他正在喝水。水杯悬在空中,随着水杯倾斜,我听到一连串吞咽声。水一脱离杯口,就像钻进一个洞那样看不见了。
“我是某个机关的干部。”那只水杯移动到茶几上,我感觉他已经在靠椅上坐踏实。他接着说:“我是一名公务员。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来到小城县,起初在乡下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后来调进县上的机关,作办公室的工作。因为我写得一手好字,被安排给一位领导当秘书。我在秘书岗位上,一干就是十三年。当然,他们是很识人的,我天生适应环境快,而且谦卑勤恳。而从这个职业的要求来说,只要你不在乎翻来覆去作文字游戏,腿勤嘴勤,你也会干得很出色。为此他们夸我说,你挺不错的。不负重望,我跟那些作表面文章的人有了明显的区别,我渐渐养成了一些基本的素质,这些素质慢慢渗透到了我的骨子里,几乎和血液融为一体。比如我经常自言自语的就说出一些句式,跟某些人下意识地摸摸鼻子或者突然唱两句歌一样,自己是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就像这些句子:为了深入贯彻上级指示,切实加强自身建设,提高理论素养,解放思想,把自己变成人民忠实的公仆,如此之类,行走在路途,无所事事,无意间就咀嚼起来。甚至有时候失眠了,靠在床头默念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能进入梦乡。遇到情绪不好或精神紧张,嘴上念叨念叨,也能让情绪稳定下来——对你扯这些闲话,是因为这些话也许像咒语一样跟我目前的状况密切相关——我熟悉的一些人甚至当面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夸赞还是带着嘲弄的意思,他们说,你这秘书当的,简直神鬼莫测了啊。我想,他们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我确实是在秘书岗位上磨砺时间最长,伺候了三茬领导才得到提升。我仍被提升为本单位的副主任,没有被委派到下面的部门。他们说,我是一把写手,办公室离开了写手是不行的。所以,虽然职务升了,我还是照样在办公室里写材料,有时候还得带领一帮秘书们整夜整夜玩笔杆。但待遇得到明显改善,有了归我使用的一部车,还有了几个归我指使的秘书,参加聚会的机会多了,也能受到特别邀请,去参加一些私人的圈子。这些圈子,无非是一群级别相当的男人和一些善于社交的女仕,凑在一起吃吃饭,唱唱歌。就在这样一个圈子里,我认识了一个女人。我们暂且叫她桂花吧……
“认识桂花是去年秋天。秋天以后我就经常带着桂花去外县游玩,逛逛景点,或者在陌生的黄昏里郊游,天一黑我们就在偏僻的郊外寻一家旅馆,小住一夜,第二天返回小城县。那时我很小心,我们不一起进城。我把她放在离城一公里的一家加油站,让她搭出租进城,我在加油站加完油后,就近找一间洗车档,把车上收拾干净,清理完所有蛛丝马迹,再开车回去。一年多时间,我们的关系一直这样维持着。如果一直这样,也许就不会有事发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渴望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希望被几个人撞破。这个念头一经产生,我竟然无法阻止。而且,我还希望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圈子里的熟人,我甚至在想像他们背地里带着怎样的表情议论我。这种愿望在那段时间就像疾病一样折磨我,于是,我的行为放纵起来,开始打电话约她到小城县一条避静的街道旅馆去,我们……”
“张三,你简略些吧,我想听的,只是和你发病有关的……”我听到这儿,很怕他说出一些不伦不类的事,就止住他。
“对不起,我有些忘乎所以……我会尽量简短些。”他似乎是从沉思中被我叫醒。他接着说道:
“后来我才感到惊讶,我孱弱的躯体上怎么会有如此疯狂古怪的欲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小城频繁约会,而不再驱车到外县,完全因为这种欲望的折磨使我那样狂热,有时候是某个无聊的早上,有时候是下午上班刚刚坐在办公桌前,也有时候是睡了一觉醒来无法再次入睡,我既想隐秘地与她幽会,又渴望着与某某人不期而遇,我期望这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我对你说过,我是有家的,有妻子,有一个女儿。她也是有家的,有丈夫,有一个儿子。但这丝毫没有成为我踌躇不决的原因,我仅仅在对她丈夫的行踪进行了一番侦察,掌握了她丈夫的生活习惯以后,只要避过她丈夫作息时间表的某一时段,我就约她幽会,毫不迟疑。后来,我甚至不再满意在小城约会,有一天,我决定到她家里去见她。当这个念头出现时,连我都有些吃惊,但它一在头脑里出现,却是那么激动人心,固执得没有理由可以辩驳。我不由自主地往她住的那条街走去。到街口的时候,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有些吃惊,开始很坚定地拒绝,不同意我去。可是,说话间我就到了她家门前,并告诉她,我就站在门外了。她开了门,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我能看出惊讶、胆怯、茫然、不知所措,当我抓住她时,仍然感觉到她瑟瑟发抖。这时候,我就变成一张巨大的挡席,把她一层一层裹住……在她家里的时间很短暂,但感觉和体会简直没法用言语来表达。我曾经反问自己,为什么会对去她家和她幽会如此痴迷。难道是因为紧张的情况下,更有激情,或者是我血液里一直潜藏的疯狂因素,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释放?但我无从确定。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我的快乐里,是不是掺杂有欣赏她惊惧的恶意,因为她到我怀里仍瑟瑟发抖的身体,使我倍感亲切和欢愉。我找不到答案。事实是,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开始频频到她家里去。有时候我到了她家门前,边打电话,边伸手敲门,有时候我都不打电话告诉她而直接敲门。我这样随便和突然,完全像是故意制造刺激的游戏。最后一次,也就是十天前,我在她丈夫前脚出门就踏进她家里……”
他又喝了一杯水,然后从椅子咯吱咯吱的声响里,我感到他这时候心情有多么激动。
“当我们平静地躺在一起,说着话——她总是喜欢听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的过去,总是这样。好像她从来不会对一件事反复述说感到厌烦。也许她没有听,我曾经这样想过。但看到她那样认真地看我,那么认真,不像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就仔细地说着我过去的许多小事。可这些小事,使我显得很可怜。每当此时,我会为我身上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件称得上大事的事情,而深感羞愧。我的一生怎么会没有一点英雄壮举可以在这个女人面前吹虚呢。那天,同以往一样我正说着过去,突然发现她脸色变了,而且,我也听到一串钥匙碰在门上,发出青脆的响声,随后,听到一把钥匙插进锁孔,开始转动。我突然感到周围正在变成荒漠,无限扩大,而我变得越来越小,小到一粒微尘,仿佛不存在了。她似乎问我,她丈夫回来了,该怎么办。我看她站在床下,竟然急得把手伸不到衣袖里去。这时候,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我的唠叨碰在一面墙壁上返回来,让我听见了:‘为了维护妇女的合法权益,深入实际了解妇女同志的生存状况,促进妇女身心健康,把妇女工作推向新的高潮……’
“反复念过这段话,我得到了平静。于是,我急中生智,两步跨近卧室门,把门悄无声息地关上,并反锁了。把我和她锁在里面。外面那道防盗门,恰在同一瞬间被推开了。
‘喂?’桂花探头往衣柜后面看,她那声喂似乎是悄声叫我,可是,我就站在她面前。
“我说:‘我在这儿。’
‘哪儿?’
于是,我伸手抓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啊!’
她突然吃惊得跳了起来。
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奔向卧室门。她甚至在打开它。我想伸手拦阻她。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的手没有了。我再看胸膛,没有了。继续往下,看腿、看脚,这些属于我的东西都不见了!我竟然看不到自己了!我就在那不到三秒时间里不见了!
“她打开卧室门,站在门旁,就像搜索卧室里的鬼一样用惊恐的眼神一次次扫过我,却不在我身上停留。当我意识到他们这时候看不到我,便像一阵风那样溜了出去。以后,我又约她,这时候却是因为孤独——我看到了所有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这使我像掉进深渊一样孤独。但她拒绝了我。我反复给她打电话,哀求她见我一面。最后,她的手机打不通了,再也打不通了。我又去了一次她家。当我发现她在每道门上都用纱做了门帘,从上到下,只留了一丝小缝,这些小缝隙,连昆虫都无法通过。我知道这是为我而设置的,用来观察我是不是在她的房间里出入。我悄悄退了出来,再也没有去打扰她……现在,我是多么渴望以一个真实的人行走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啊……你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