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湾,曾经的石板路
在窑湾石板路上缓步前行,小巷宛如一本慢慢打开的书。
从我家到湘潭街上,有三十多里。俗话说,爷娘疼满崽,公公??疼长孙。祖母上街,多半带上我。头次出远门,母亲花了布票,特地给我缝了新衣服。开始,我尽劲,出了山冲,一马平川,过涟水桥,走五里堆。半路上,走不动,却又憧憬着祖母口中不断描绘的美好前景。上了十万垄大堤,极目远眺,蜿蜒的大江巨蟒似的,将小鹿般的杨梅洲吞在腹中。堤外不远处,河边上的那片屋,便是窑湾。
进了窑湾,行走在石板路上,咯嚓咯嚓的,爽。困乏的我,精神起来:麻石铺成的路,从没走过;不好好走走,是对不起铺路人的。我一步一脚用力蹬;连蹦带跳;侧着身,做螃蟹走;走“之”字路;兴起,来个“猫弓跳”,就是侧手翻。祖母说,叫猫弹鬼跳,叫呷了饭不得消。她的话,后半句不对。那年月,打饿头,是常事,?得几餐饱饭吃!记得母亲曾说,只要吃顿饱饭,去死都要得。眼睛耍灯笼似的,有时不免与人撞个满怀。绵延数里的石板路上,我时而在祖母前,时而落在她身后。忽然想:哪来那么多石块?我问祖母。“你管它咯多!快走吧。”——咳!
小巷石板路,米把长、二三十公分宽的麻石,并排整齐地铺着,从脚下向小巷尽头延伸,绵延数里。窑湾,青一色的木楼,有的还挑出江边,可谓危楼,颇有些惊险。窄窄的巷子,锅碗瓢盆之声相闻。格局各不相同的店铺,鳞次栉比。码头梯子,石板砌成,从陡峭的江边,一级级伸到水下。
铺子的柜台上,常常摆坛酒,几只敞口玻璃缸子,盛着削了皮的蒲荠串、棒棒糖、发饼、炒蚕豆等。阶基边,摆张小桌。桌上,瓷杯戴盖,立正并排。门内,穿着土布衣服、发髻梳得高高的的婆婆,摇着蒲扇,不时吆喝:“口干喝茶,分钱两杯。”北往南来,嚓嚓有声;匆匆过客,影短日高:每每歇下脚,付枚硬币,揭开杯盖,挑两杯满的,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饮食店的面,分光头、肉丝两种:光头的,三分钱一碗;肉丝的,要五分。
铺子里的食品,香喷喷的。祖母说,就快到了。我明白她的意思:看来,零食是吃不到了。发饼就更别想,要粮票。粮票加钱,就是粮食:它养得人活,饿得人死。唯一的想头,就是回程路过窑湾,她花两分钱,买炒蚕豆给我,并笑着说:“大孙呢,细点呷,留点给??。”炒蚕豆,多吃几粒,口干。回家路上,到处是塘坝,俯下身,捧两口,不要钱,尽你喝;要钱可是麻烦事。祖母还真精明。
不记得和祖母上了多少趟街,进了多少次窑湾,走过多少回石板路。在这里,第一次尝冰棒,冰水,冰淇淋……果露冰,每支三分钱,绿豆冰五分。冰棒,泡沫厢里,厚厚的棉片捂着。拿出来,冷馊馊的;棉片本来保暖,何以捂着冰棒?真神奇。好些年后,才有人骑了单车,驮着泡沫厢,在乡间叫卖;才晓得为何捂棉片。
出了窑湾,到了石嘴脑。汹涌的江水,被杨梅州迎头劈开成两河后,聚会于此。被激怒的江水,格外湍急,径直奔来,咆哮盘旋。江上,风帆起伏,扁舟上下。啊!窑湾的石板,来自异地他乡,船载水运,抬上岸,铺成的。以前水运发达,运力成本低,都市大多依水而建。明白这些,则是多年以后。
再前行,才算正式进了市区:宽阔的柏油路两边,矗立着幢幢洋楼。江上轮船,汽笛长鸣。我想,昔日舟楫拥挤,商贾如云的窑湾,就是今天都市的雏形。
后来,“牛轭子上颈了”,有事,我才上街。生产队出工,土车子推粪,两大桶粪,两三百斤,雨淋茄子一样,湿得一身通透,车柄将脉经震得发麻;上街担米豆腐,当饭吃:走窑湾。米豆腐没了,我的肩膀也不痛了,接着又挑。每担一次,将肩胛皮压得膨肿,要痛几天。
现在,说到吃,只嫌肚子细哒。至于上街,则是骑单车,骑摩托,乘汽车,都走大路,早就不走窑湾了。
窑湾石板路,多年没有涉足。而今,漫步在石板路,仿佛在重温一本尘封的书……
2009年6月
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