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眼睛
导读往事悠悠,当你忽然间想起那些老井的时候,怀旧的情绪便会从记忆深处一下子冒了出来。想到那些刻痕累累的老井,我的心中会忽然生出几许怅惘。
秋凉如水,淡月宁静。当我们在不经意间怀念岁月的时候,岁月一下子老了。有人曾说过,对一种事物产生怀想和思念,多是因为那些事物已经逝去,或者远离。
今年的某一天,因工作的缘由到乡下公干。在用过午膳后,一个人随意走进一片已显破败的古民居中。无意中,在一座长满荒草的院落里,一口井豁然就出现在我的视觉中,用青石整体凿出的井圈高于地表,井沿因为长年打水时的井绳上下磨损,一道道残留的刻痕清晰可见。俯首弯腰、面向井口时,井中已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这已被废弃的老井,极像一只大大的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庭院上方高深莫测的天空。我无法得知隐藏在这口井背后的酸甜苦辣,这些只能想象或者回忆的故事已经远去,它们只属于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过去的或者正在过去的时代,只有这口老井记得却始终缄默不语,倏突间,想起了那些睽违已久,也淡忘已久的老井。
我记忆中的第一口水井,是我童年时居住在五四路时,位于其西侧的铁阑井,据嘉靖《邵武府志》载:“县署之井一,有铁阑。”“铁阑井在县南”。井圆形,内壁以青砖叠砌,原井圈以熟铁锻造,故名“铁阑井”,1958年大炼钢铁时毁,而在我所知道后已是石圈重修的了。这口井正对着人家的门口,他们进出都要经过,周围的居民日常用水都使用着这口老井提供的水源。看那口井苔痕累累的很有些古意,井水的映照中泛起靛青的光。童年时的记忆里,至今还保存着和母亲一同去挑水的影像。一根竹扁担,木桶在麻绳上的两头晃荡,桶里倒影着小小的天空和童年的我。母亲走在前头,水桶随着母亲的脚步在肩膀上摇晃,不时有些许水洒出,在路面留下大写意的笔划。母亲打水的时候我常常会趴在井口,对着井壁不时地吼上几声,听井下传来的嗡嗡的回声,自得其乐。当然,因为是孩子,因为井张着大口,隐伏着危机,所以大人是不准许孩子单独在井边玩的。如今那口井如今已然不见踪影,按方位应在现今的东南商业城,据说已加盖封存。而关于这口老井的记忆,在我已经是斑斑驳驳像生满青苔的回忆。
在汉语里“井”是个美丽的字眼。人们对它的牵挂和系念,是作为农业社会一份素朴而恒久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离不开井。从历史追溯,从最初的井田制到庭院经济以及如今的村落文化,莫不受益于井水的滋润。彼时,人们把迫不得已到外地谋生,叫做“离乡背井”。在游子心中,一口故园的井,便是故园的全部,是去乡别离前的所有悲欢、苦乐生活的全部。事实上,在人类记忆的底片上,关于井的影像大多是甜蜜而美好的,而现在对于城市仍在使用的那一口口老井,就是印在城市大地上的眼睛。人如果离开了水,是无法生存的,而井之于城市,如今已基本淡出人们的视线。久居城市的人们,再一次想到井的时候,多半是在城市停水时。井自古以来同人类的生活是密切关联的,没有水,人类就无法定居,一个村庄,一个城市也就无从萌芽、繁盛。
“古者,穿地取水,以瓶汲水,谓之为井。”自宋至清,这座城内共有47口井,明弘治十二年,时任知府的夏英将城市用水改建为石枧。当枧水不足,则相地掘井。史书最早记载的位于市工人文化宫右侧的元代乌龙井,“旧传元皇庆元年(1312)旱情,有乌龙自井升天,大雨7日因名”。八十年代建工人文化宫时填埋。而位于信义巷的明代祝家井,井内壁及井圈均为石构;在现在的市文化馆左侧的明代八泰井,井壁及井圈均石质,早先还可见其踪迹,如今也已加盖封存,埋在深深的人行道下。如今还在使用古井尚有位于今亨泰巷的明代城隍井,东门外现码头巷右侧的清代三官堂井等等。而位于东门外现复县路的清代薛家井为东市名井;位于今白莲巷清代玄坛井水质清冽,为迄今保存完整古井之一。
最早有过密切接触的井,该是座落在父亲单位西北角的那口水井,它供给父亲单位和周围群众的生活用水。井是最普通的那种,高于地表的井台用花岗岩垒起,井圈外的地永远是湿滑的,背阴处青苔丛生。井栏呈圆形,用水泥抹面,井壁亦由花岗岩片石圈成。井很深,水面离井口很远,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砌这么一座高高的台子,给取水的人带来了诸多的不便。
少年时的我,看大人们整个打水的过程操作中的那种轻快、飘逸和极富美感的节奏,让我好几次也像模像样学着操作,可那个在大人手中听话乖巧的桶,到了我手中就变得桀骜不训,任如何摆弄它就是赖在水面打转,仿佛在嘲弄我的无能。在经过多次的失败后,慢慢地琢磨出其中的原理,便学会了用小桶打井水的本领。打那以后,家里挑水就成了我的任务。每天挑着半大的铁桶,咣咣当当、摇摇晃晃沿着台阶走到井台,先是一寸寸地放下栓着小桶的麻绳,感觉小木桶已接近水面时,手腕一抖,只听“噗通”的一声,小木桶翻入井水中,水装满了,再一寸寸地往上提,这时性子不能急,否则拎上来的水连半桶都不到。水一趟趟盛入大桶后,就得挑回家,这挑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空着桶走还不觉得什么,当你挑上水往回走,看着眼前一阶阶很陡、很窄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就得掌握好平衡,不然就有可能把水洒光,路远,走一段常常还得换着肩走。离开旧居已数十年后,我曾专程去看过这口伴我少年时代成长的水井,由于自来水的普及,如今这井也和大多数井的命运一样,被废弃了杂物充斥期间,成为一口死井。
应该是所有的水井都能感应四季的冷暖。夏天,井水向四周散发着清冷寒冽的水气,口渴时喝上一口,会给你带来透骨的冰爽。大点的孩子可以明目张胆的扯上来一桶井水,互相泼洒嬉闹,长辈们再不会嫌我们糟蹋东西。站在井边用提上来的井水淋浴,一桶水从头淋下,那彻骨的冰凉,能洗抹掉夏日的烦热。而且井水还是夏天消暑纳凉的妙品。把凉席用井水浸了,能还你一个清爽的夏梦。过去电冰箱没有普及的年代,许多人家还将需要保存的食物,用竹篮装了,放入井中凉透,这种因地制宜的土法保鲜,既节能又环保,也算是低碳的生活方式。到了冬天,井面则经常升腾着一股白雾般热气。在下雪天,井口萦绕起热气,会给素白的世界,造就出奇幻的景象和温馨的暖意。说到洗洗涮涮,则是家庭主妇们的日常工作。一年四季,常常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女围坐在井台边,一边干着手中的活,一边眉飞舞笑闹着说着俚语,闲扯些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传播一些马路新闻,也算是一种民间的井台文化。
天气晴朗的时候,在阳光的照耀下,井水会呈现不同颜色的载体,像个美丽柔情的少女在修饰着一份美丽、一份朦胧。站在井口,你能看见深深的井底。清明晶亮的井水,微谰不起。石壁的绿色青苔若隐若现,井底则是深邃渊寒。几条欢快的小鱼儿上下穿梭其中。据说在井中放置鱼儿,是用来监测水质的。那时的水井,无法化验水质,只是凭其清澈甘甜和鱼儿是否存活来鉴定水质可否饮用。现在看来,清爽甘冽的井水,完全可以灌成瓶装矿来水。这些老井在我看来,都是有生命的。
经年后,发生了很多故事。先是人们发明了手摇机井,在发现不用肩挑手提的诸多好处后,水井逐渐被淡出人们的视野。随着城市建设大规模的改造,拆迁,搬家,新居,街坊们四散,各自一方,留在这城市里的最后一抹诗意也行将消逝,而那些尚存的老井,依旧还像是一位慈祥的长者,默默发挥着功用。如今,通到了各家各户自来水,将那种设在外面的手摇机井的水管也被淘汰,而那些被我们称之为井台文化的种种现象也就随之绝迹。现在那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甚至不知道何以为井,而唯有那些使用过、喝过井水的人,特别是爱茶之人,会在啜饮中想到那些曾经的美好,想到那些滋哺过我们的水井。那曾经伴随我成长,曾经给过许多人生美好回忆的那些老井如今确已不复存在了!
往事悠悠,当你忽然间想起那些老井的时候,怀旧的情绪便会从记忆深处一下子冒了出来。想到那些刻痕累累的老井,我的心中会忽然生出几许怅惘。那些泛着幽深清寂的古井,一旦消逝后,还有什么实物实景可供我们这些久居期间的人们去回忆、去感怀的呢?恍惚之间,那些曾经伴我成长的老井,会在我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中的每个片段复活,它就像是这个城市的眼睛,注视着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且行且吟并祭奠那些已逐渐淡去的岁月。而在我记忆里,依旧有老井的存在,可现在又会有多少人能记得那些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被尘封着老井,那些在一方死角里被荒芜的老井。现在想来,这些古井其实也同许多事物一样,那些曾经的美好,神秘和鲜活气息,在时代的进程中默默的消亡,无奈地消逝了,于是便再没有人打开过那些封存的盖板,也没有告别。
在这无月的中秋之夜,伴着淅沥的雨声,我随心撷取一片旧日的光景,踏梦而来。那些生命印迹里的老井,把淡淡的馨香沁入我的心脾。而那些被废弃的老井,还有那些远去的记忆,犹如一只被打碎的青花瓷器,无言成碎,已然成为一道残存在记忆中美丽的风景,没有井的日子,离乡的游子,是否还能在异乡拼凑出一支故园的乡音俚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