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水的冬天
导读那声音像是缝纫机钉在绸布上的嗒嗒声,伴随着唐嘉忐忑的心跳,为一条鱼的诞生锣鼓笙箫。很快,唐嘉的生命力多了一尾蓝色的鱼,她以疼痛和谨慎予它生命。
清晨
冬愈发的深,唐嘉起床变得和太阳升起一般困难。时间拖拽着落叶成灾的往下落,唐嘉是这年秋天搬进这个小区的,她住在四层,天色朦胧的时候,便被楼下清洁工弄出的声响吵醒。又是早出晚归的一天,她想,然后不情愿掀开被子,露出眼睛,像是蜗牛伸出一只触角,试探温度。
这小区算是个宁静高档的地方,小河横桥篮球场草坪蜿蜒小路,还有阔气的大门和成群的保安,这些完备的条件着实吸引了唐嘉,令她省吃俭用也要扎在这里。前几天落叶铺地的时候,唐嘉喜欢沿着小区的路转一圈,踩着草地上的落叶,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充分体验着小资情调带来的满足感。若是让某个保安撞见了,遭一记白眼,被冠上一次践踏小区草坪的罪名,她都是不在乎的。当然,她更看不起这些农村来的底层人。
每天清晨,唐嘉都穿过蜿蜒的小路,属于孩子们的沙地和滑梯,一段机动车道,走出这个静僻的圣地,再穿过一个平民并且普通的生活区去乘地铁。生活区里每天都有许多卖早点的摊贩,已成了规模。唐嘉每天就是从接连成片的食物的香味和蒸腾的热气里忍着饥饿穿过去的,忍耐饥饿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一条鱼游在不可或缺的水缸里,但她偏偏要抗拒本能的力量。匆匆之中总是与穿着睡衣棉裤戴着发卷的中年妇女擦身而过,唐嘉一边伸开手臂保护着自己,一边忙着扫一眼摊上的食物并且吞咽着口水,伴随而下的还有冰冷的空气。
“无论在多久的将来,我也不会成为端着锅出来买早点的大婶。”唯一的信念像母亲的手戳在唐嘉的脊背,使她不得不挺起胸膛。人群之中,她觉得自己像是结了冰的钢刀,闪着亮光,不顾劝阻的劈开了生活慈祥的脸。
纹身
唐嘉的锁骨上栖息着一尾鱼。
那是她上大学的时候纹上去的,她永不会忘了雕鱼时皮肉的疼痛,如此挨近骨头的地方,被慢慢覆上来的红蚂蚁细细的啃咬着,同时在身上洒下一片红,那鱼像是淌在一片血液里才渐渐成形的。
那时候,唐嘉还是个强壮的姑娘,因为从小一直练习游泳的缘故,宽肩膀高个子。穿着低领的衣服也看不出锁骨的轮廓,对于那些露出凛冽的锁骨的姑娘们,她将深深的嫉妒收在高领毛衣里面。同校的学生总是看见一个面带阴郁,身材强壮的姑娘,总会死死地盯着别人美丽的锁骨沉默不语。
然而,面对纹身师,她不得不将自己剥的干干净净,那个单眉的姑娘扫了一眼唐嘉自认为不令人满意的上身。
—靠近锁骨会疼。
—嗯。
—图案这个长度可以么?
—嗯。
—那我们开始了。
—嗯。
于此,唐嘉只能发出闷闷的一声恩来掩饰自卑和紧张。满是冷汗的掌心贴合在大腿外侧,渐渐收紧,手臂联合肩膀的耸起,终于露出浅浅的锁骨的轮廓。
—放松,不要动。
—嗯。
那声音像是缝纫机钉在绸布上的嗒嗒声,伴随着唐嘉忐忑的心跳,为一条鱼的诞生锣鼓笙箫。很快,唐嘉的生命力多了一尾蓝色的鱼,她以疼痛和谨慎予它生命。
这条蓝色的鱼时常游荡在唐嘉的空白的梦里。总有个小姑娘拿着唐嘉的小提琴,站在墙角演奏,脚边放着一个鱼缸,里面游着一条蓝色轮廓透明身体的鱼。过路的人把硬币丢进鱼缸里,那鱼也不躲避突如其来的刚硬,泰然自若的游着。突然,那鱼跳上了琴弦,跟随着演奏者的左手在把位上来回跳换,最后,鱼倦了似的直直下坠,落入血泊一片。
现在的唐嘉是个精瘦的人儿,那条鱼也仿佛是活跃了起来,尾巴正好搁在凸起的锁骨上翘着迷人的角度,一如她时常勾起的嘴角。
游泳
那些掉进水里的人有多疼,只有水知道。
她一再的想起他们。
那个从国家队退役、身材已经从健壮变得臃肿的女教练,携着长长的棍子,那本来是救生员用来挽救腿脚抽筋溺水无助的人的救命稻草。而在学员的眼里,她是拿着带着尖端的长矛,像赶鸭子一般将他们赶下水。总有一些长手长脚的,纤细的小姑娘瑟缩着躲在队伍最后面,视下水如进奥斯威辛毒气室一般。而唐嘉是非常勇敢的战士,游泳的技术与姿态都算上乘,年幼的她不会想到,当时自己引以为傲的强壮与勇敢如今听来如此刺耳。她不得不花费生活里大半的精力,忍耐饥饿,强迫自己褪去强壮的外壳。唐嘉时时怀疑,分娩的痛苦也不过如此吧。
如果无人与我惺惺相惜,至少躺在水里的我表现的如此自如。她时时回忆起当年游泳的自在与快乐,聊以自慰。
唐嘉曾经很惬意的站在水里,欣赏教练的长棍触及她们的小腿,轻轻一撩,那些软柿子便“嘭”的一声砸进水里。这真是一场愚蠢的表演,她想。
在我身旁泛起你们的苦水,总能溅起我心中狡黠的欢喜。
流泪
唐嘉迎来了自己的低潮时期,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煲汤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甚至刷牙的短短三分钟里,眼泪都会争先恐后的奔挤而出。
北方的风卷起尘土,轻易占领了脸上海拔最高的领地,鼻尖冻的发红。
看似粗枝大叶的北风钻进你的大衣穿透你的身体,在每一个细微的毛孔里吹出一股空气,如纹身一般,星星点点地刻下冬天二字。每每这时,唐嘉便觉得自己像是拔掉阀门的轮胎,被抽去了所有锐气。软弱的想哭。
其实她没有想到,流泪的罪魁祸首只是一场习惯性的失眠。
唐嘉又站在了游泳池边,她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纤弱,也变得像一个大秀身材的骄傲模特,而不再是真诚的强壮的姑娘。
她弯腿在池边坐下,姿态优雅。她的鱼甩了甩尾巴,跃入水中,渺小的身体溅不起一丝声响。
沉在水里的时候,她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