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导读]：只要活着，无一日不在受困，因此，我不必总用仇视的眼光去解剖别人的过错，我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我只需做好自己能做的。因为心灵依然荒芜，所以我要继续读书；因为人生还有快乐，所以我要潜心写作。

我所在的办公室里有八个人，四男，四女，我戏称之为“生态平衡”。设若这样的布局和构成换成同一个工作间里有八个农民工，或者同一间病房里住着八位病人，情况可能会平常一些，做工的各务其工，只要劳资关系合理平等，只管安心工作计件取酬，大家可能无暇也无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病人只管谨遵医嘱配合医生好好养病，以早日恢复健康为己任，因而，断胳膊的和断腿的大抵不会相互拆台，宫外孕患者和大出血患者也许不会争医抢药、横眉冷对甚至挥拳相向。可是，如果同一办公室里如果盘踞着八个读书人，尤其是读了书又教书的人，情况就会大为不同，并要令对知识分子从来就有好感的人们大吃一惊。

我们八位就是读了书又在教书的人。

年龄最长的老王是一位居士，他儿大女成，性情温顺，宗教信仰自由的便利条件让他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佛门，他与世无争，自然就要追求淡泊清静的生活了，但他在这样的集体办公室里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想要的清静，因为办公室里太吵闹了。人都长了一张嘴并没有错，张嘴说话也没有错，错就错在嘴一闲下来就要说废话说闲话，甚至探人隐私搬弄是非，这样，许多的人的嘴聚集在一起的结果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老王只有孑然一人到办公室以外的空间里去寻找清静，不论苦夏还是严冬。

最年轻的一男一女正处于生儿育女时期，最年轻的女士总是像一名游击队员那样不停地奔突运动，速战速决，完成任务后总要迅速撤离“战场”，她要接送正上幼儿园的孩子，所以，她的生存状态便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最年轻的男士的儿子尚处在哺乳期，他本人虽不承担给孩子哺乳的职责，但他必须尽早回家抱住孩子而让有资格给孩子哺乳的他的爱人做饭做家务。因而，他的行踪也总是十分诡秘，俨然一个事务繁多且惶惶的“卧底”。另有两位中年女士，一恬一嬉，一静一动，恬者静者，为人处事谨小慎微，连出入办公室都是跋前踬后、蹑手蹑脚，总像一只出穴探视的鼠子，让我也会提防随时可能招来一只龇牙咧嘴、怒目炸须的猫；嬉者静者，泼辣干练，快言快语，凡有情绪绝不藏着掖着，但她过于率直，每动懿怒，必然风风火火，满脸紫云，常令我生出尿急的感觉来。

最后的一男一女，实在不好评说。

那位男士，据说其人的洁癖颇为深厚：他不用公共盥洗盆，我能理解，他不用公共的毛巾，我也理解，他不轻易接受别人赠与的食物，我也能理解，除了保持个人洁癖之外，还需警惕别人投毒谋害之类的事情发生，也是人之常情、世之常理。但是，他工作完了洗不洗手，我没见过，也不得而知，假使他洗过手，但擦不擦手，我没见过，也不得而知，事实上，公共毛巾谁也不曾动过，因为别人都有自己的毛巾，他有没有，我没见过，他每天的早点几乎全是从街边小吃摊上买来的，并且吃得认真，吃相几至于风生雷动、莺歌燕舞，这一点人所共知，他吃的那些大抵都可以叫做“垃圾食品”，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人有“洁癖”原本无可厚非，但“洁”到了此等地步，实在叫人瞠目结舌。又据说其人还有更为深厚的“赌癖”，在赌场上的名声也就是“抠”出来的，他还真没有辱没赌徒们共同的“品质”：唯利是图，一毛不除！当他为一元钱的交割出入而绞尽脑汁的时候，我真后悔自己怎么跟这种人是同一性别又同处一室！他的自我感觉真是太好了，以至于他对任何一个陌生人的造访和搅扰都可以报之以不明不白的冷酷！我很凄惶，但我又不能够因为他的可恶和可鄙而给自己做变性手术，我必须忍着！

女士中的最后一位，我曾几以为她是一个阳光亮丽、胸襟开阔的女人，但事实证明她曾经是而现在不是。我实在不能容忍一个教师一边在外面办实业，一边还在教书，并且以办实业为主，以教书为辅。我也有几个商界的朋友，我对商人的唯利是图的认识极为深刻，但是她身上的市侩气味令人呼吸受阻，她总在没完没了地接打电话应酬和接洽，她总在出出进进地奔波于门店和教室之间。在对待钱的态度上，她曾经高洁自律得令我仰视，如今变了，比那个有“洁癖”又极端吝啬的男人还要贪婪猥琐，我从她的所作所为上真正懂得了“利令智昏”原来是怎么回事。

最后说我。

我很贫穷，我也曾想发财，只因为我是一个读书人和教书人，没有发财的条件、机遇和门路，况且，读书人大抵都信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挣不来更多的钱，但我也不怀着深深的醋意说“钱财如粪土”，求财不得，还必须认真教书，尽职尽责是我的人生生存和发展的基础。工作之余，坚持读书，勤奋写作，教学相长，读写与教学并无冲突，甚而至于受益良多。本来，我的性格完全可以跟老王和那个虚有“洁癖”美誉的人同室共处，互不相扰，但我可以接受老王，我断然不能接受那个“洁癖”患者，我又无法摆脱他，只好尽量减少甚至规避在行为、语言、眼神方面和他直接接触。我与两个年轻人一直相安无事。我也能容忍那个如鼠子探头的女士，唯有那个雷公电母一般的女士和那个一边教学一边经商的女士实难共处。她们的言行对我和别人太有侵略性了。尤其是，四位女士都健谈，但凡稍有闲暇，她们的闲谈便无休止，从贪官落马到小偷撬锁，从肉菜价钱到品牌衣裤，从城东的中餐到城西的火锅，从张家的嫁女到李家的娶妇，从王家的购房到赵家的造屋，无所不晓，无所不知。有时，她们探幽猎奇的声浪骤然减轻并把头凑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谁的隐私又在诡谲怪异的狞笑中昭然若揭了。

老王干完手头的工作可以离开办公室到外面去找清静，我有闲暇就想看书、写作，我走不了，我也不想永远这样忍着，我无奈，我悲哀，仿佛一只松鼠和一群鸡鸭猫狗关在一个圈舍里，并被绳子拴着，活不好也跑不了。

我有道理，别人也有道理，如同我有错，别人也有错。这种困兽一般的日子不会在某一日戛然而止，除非等到退休的那一日。谁知道呢，人总要以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大家都在对生命和生活尽着义务。我实在找不到脱逃受困的门路，更想象不出逃脱以后又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人只要活着，谁也不能逃脱这样命运受困的束缚，在这样无人给力的僵局中，我必须靠自己谋一条出路，我唯有在灰暗、自私、冷漠、昏聩、低调的夹缝中秉持原有的执着，保持站立和微笑的样子，才能保留真实的我。

只要活着，无一日不在受困，因此，我不必总用仇视的眼光去解剖别人的过错，我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我只需做好自己能做的。

因为心灵依然荒芜，所以我要继续读书；因为人生还有快乐，所以我要潜心写作。

2011-3-3作于未末工作室

[田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