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比谁更傲

导读同样是傲，傲得并不相投。一个是狂傲，一个是狷傲。按照孔子的区分，狷者不为，狂者无不为。李白是要别人走开我来为，庄子是我看你们怎样为。

知识分子气，书生气，其中一气是傲气。好象是要开展一次比赛，看哪个傲得更有水平。说是要有傲骨而不能有傲气，其实二者要区别也不是容易的事。到现在为止我终于也不知道哪个是有傲气哪个是有傲骨的。

今天听唐作家讲李白的绝笔诗。诗如下：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尼亡兮谁为涕。

这东西算不算诗不好说。幸亏是他写的，否则会被人嗤之以鼻的。不过可以理解，绝笔诗文写得好的少，大概是在身体已经非常不像样子的时候，捉笔都艰难了，心情也不会好的，大概是心乱如麻了。在这时候要从容地写东西，不是容易的事。像曹操刘备的绝笔都写得好的，那是有人代替，抄录了下来。秋瑾的就义诗只一句，秋风秋雨愁杀人。后边的好象没有了。那是特定的时刻，不会有几个人能平心静气的。况且人家也未必会耐心等你说完话写完文章。当然也会有人为他辩护，说是大雅大俗，好吧。

临死的时候还要抒发感情，还要引经据典，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陆机云；铭诔尚实，意思是说不必夸张藻饰。其实这绝笔也大致一样。像刘备说的“朕初得病，但下痢耳。”再像曹操对后事的安排，非常细碎具体，有点婆婆妈妈。但那才是应该的。而这李白，却仍然在发什么感慨，一方面是他已经后顾无忧了，没有什么要安排和交待的。实际上所谓后事不过是后人亲人的事，与己无关的。在他，是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如果说近一点的不过是一个叔叔李阳冰。另一方面是临死也要死出个模样来，为了刁难者的刁难，为了蔑视者的蔑视，也得气气他们。有他那样的生才有他那样的死，死得气壮山河。

但死亡毕竟不是幸福的事，所以要兴高采烈是荒唐的。这最后也是有一点伤感的。说明诗仙也是人，到最后也是要走下仙阁的。

以上算开篇废话。

李白身上总有某些人的影子。他站在那里的时候，仿佛给人的感觉是有许多重的影子。这里边有庄子，有屈原，也有后来的苏东坡。

庄子最多最喜欢用的是大鹏的意象。屈原也用过。用这高飞入云的形象来比况自己的胸怀，再也不能了。李白这样的人，这样的气度志向胆略，也只有借助这展翅高翔的大鹏。那样的不俗不凡，这世界哪能容得下。容不下这人，也容不下他的思想。所以说这是一些非常孤独的人，苦恼的人。

同样是傲，同样是借助大鹏这一意象，我觉得李白和庄子还是有差异的。

李白是傲，但他是入世之傲。他心里和手下那只气魄非凡的大鹏，居高临下傲视的是世人世俗。他看不起这一切，但他不敢看不起功名。他傲视金钱，千金散尽是因为他还有钱在袋子里。他说钱是王八蛋，不是如《大宅门》里的那个白景琦，敢花钱，敢投资救助。钱在他那里只是奴隶和手段。而到了白少爷的儿子，同样说钱是王八蛋，却是一副败家子的口气和腔调做派。在李白这里，他是说钱是奴才没了还来。他说得起。李白纯粹是一个非常飘逸的人，靠不住的人。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一会儿要去溪边钓鱼，一会儿要飞到太阳跟前去，如此的朝三暮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推算一下，他和朋友交往也是长久不了的，得罪的人不会比维持下来的人多。杜甫和他相见少，不是坏事。在一起时间长了，连他也会骂起来。世人固然皆曰可杀，朋友也私下议论觉得这人不好共，杜甫还竭力为他辩护，那是见得少。思人别见面，见面乏一半，名人尤其。

同样是傲气冲天，庄子是出世之傲。他看不起的是所有世上的人和物。李白如果到了庄子那里，也不会彼此很融洽的。因为傲得不相同。他笔下那只拔地而起直入九霄的大鹏，背负青天往下看，都是人间城郭，都是一些投机钻营的屑小之辈。官员如此，百姓也好不到那里去。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各人打各人的小算盘，想少出力多赚钱，官不厌高，财不厌多，寿不厌长。无所不用其极。而这一切在庄子看来都是尘埃秕忿，总而言之都是一些可怜虫。包括那个写过干谒信的李白，也难以被他看到眼里被他接纳。如果李白的诗文叫庄子读了，难免会期期以为不然。我这大鹏是不飞落的，不屑于的，而你这大鹏，看来是一只云中雁，但飞来飞去宰相衙，还是想做我所不屑一顾的事。

同样是傲，傲得并不相投。一个是狂傲，一个是狷傲。按照孔子的区分，狷者不为，狂者无不为。李白是要别人走开我来为，庄子是我看你们怎样为。分野存在而且还明显。历史上狷得比较好的是晋文公手下那个介之推。有品格高下之异。在李白那里，这庄子不过也是一种工具。他的思想和气势能够为我所用，但他的思想我决不完全认同。

不过，李白就是我们的那一面。庄子目中无人，但是他传播自己的思想观点，要诅咒世人，还得借助这文字材质，还得有人来听他这骂声。他主张无为，反对有为，但为了宣扬这思想他照样写了那么多的文章，还是绞尽脑汁借助形象，要塑造，要刻划，这与他的无为主张又是一种抵触。

人当得是太难了。201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