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颉且颃

编者按三十年前，我和?相爱了，去年秋天，?走了，她走半年后，春来了，花开了。再过一段日子，燕子就要北归了，?在另一个世界里仍然是一只最漂亮的燕子吧，她也应该在自由快乐地翻飞。这几天，公园里那些正在绽放的玉兰花亭亭玉立于春日阳光下，我每每路过都要看看它们，我想，美丽的?在另一个世界也在观赏玉兰花吗？读着文章和作者一起滴血，一起流泪。也让我们真正理解了“爱过才知情深”的道理。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两只燕子在飞啊，忽而高飞，忽而低飞，自由，欢畅。燕子即将北归的时候，清明时节前，凄风冷雨终于停歇了。阳光是亲切可爱的脸啊，风儿是纤细修长的手指，粉桃红杏，翠柳绿杨，菜花麦浪，桥下的清漪，摇碎了鸟儿的啁啾，掩藏了蝴蝶的春梦，草芽碧绿，树叶鹅黄……

?，没有看到今年的春天，半年前，她走了。

三十年前，我和?相爱了，我长?三岁，?叫我哥。我这个当哥的实在是太寒碜了，竟然没有能力给她送一件像样的礼物，?却从不在意这些，她只爱我，爱到别无选择，甚至不选择她的母亲。那年冬天，她跟我走了，来到那个令我伤心了半生的故乡。那时，那地，我们家住的房子是租别人的，我向?说明了我家赤贫的程度，?说：不要紧，等我们都毕业了，都参加工作了，都挣钱了，就来盖房子。苦了半生的父母亲头一回舒心地笑了，一来为这个未来的俊俏的儿媳妇儿高兴，二来终于看到修房造屋的希望要变成现实而自豪了。?的到来，令我那个四壁尚无着落的家生出了熠熠光辉，也令我那个贫弱匮乏的乡村生出了熠熠光辉。我是一只从狗窝里跳出来的麒麟，又招来了一只美丽的凤凰，村里人看我和?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可爱了，都难以捉摸了，都可憎了，都嫉妒了。因为?的出现，我的生命有了战胜困难活下去的更加坚定的念想。

生活是一条河啊，泛着泡沫，浮着渣滓，凡是有些许灵动的日子全都随着惨淡的天光流淌到远处去了，贫穷的日子全都沉底了，我和我的家，艰难前行在贫瘠得暗无天日的河床的最底层……我考上学校了，我的疲惫不堪的家终于有一丝活气了，?的到来，又给我的家带来了终结噩梦的曙光。然而，那时候，贫穷是真实的冻馁和饥荒，幸福的曙光还在遥远的天上，我甚至不能给?买一件像样的衣裳，在?的面前，有时候我猥琐得真像一只没毛的老鼠，不敢碰撞别人的目光，不敢碰撞?的目光，我几乎没有办法让自己直起脊梁，因为，现实的生活太贫穷了，贫穷留下的伤痛太重了，得以疗治的时日还有很长很长，我不知道摆脱贫穷的那个路口到底在什么地方。?的心，和她的样子是一样亮丽的，她总是鼓励我，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她越是这样，我就越不敢面对她，因为我不敢面对贫穷，不敢面对我的猥琐，迫于贫穷的重压，我觉得我自己是那样的丑恶，贫穷是那样的丑恶，丑恶到几乎要改变我人生的模样；贫穷也很暴戾，它一度折磨得我心惊胆战，遍体鳞伤。我开始不遗余力地做和贫穷相反的美梦，我不想回到那个被赤贫所致的伤痛和屈辱即将淹没的地方，我想和?远走他乡……

?不同意。

?像一堆火，她既洞见了我内心的软弱和虚荣，也无情而果断地点燃了我身上的固执、犹豫、恐惧和彷徨，她决定将它们烧焦。我早?两年参加工作，等得到?毕业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谈婚论嫁了，我们终于领取结婚证了。

可是，我们又分手了。

二十六年前的夏天，因为一场如何有效地终结家庭贫穷的争论，父亲和我决裂了，我的微薄的工资无力担负一个七口之家的生活，而父亲执意死守几亩责任田再也不做他想，并要以我的工作和工资荣耀于乡里而甘愿放弃一次又一次致富的机会，四十刚出头的父亲想靠我养老了。他不同意我的建议。其时，我和父亲已经把新房盖好了，父亲却将我驱逐了（后来我才知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父亲就想驱逐我了！）。因为?的母亲一直竭力反对甚至以死相逼，并把?调动的一切门路堵死了，?走投无路了，我也无路可走了，我和?分手了，我们凄惶地告别了青春年少的大好时光，捆扎起长达四年的爱情的美好景象，各自捡拾起伤痕累累的人生，重新找路去了。?失去了爱情，又找到了爱情，还找回了亲情，她先于我结婚了，?是一只美丽的燕子，她开始高飞了。我失去了?，又失去了家，我是一只没有羽翼没有翎毛的丑陋的燕子，灵与肉相互搀扶着开始流亡……

日历翻过了九千多页，贫穷却一直没有走远，和当初相比，所不同的是，我不怕它了，因为我失去了?，我再也不怕失去任何东西了！财富又能算做什么呢？我早已经不想它了，和贫穷相守，我早已经习惯了。

去年秋天，我得到噩耗，?走了，走于一场意外，她在燕子南归的时候毅然决然变成了一只燕子，她又一次先于我高飞了。我依然在人世间步履蹒跚。我的心，又伤了，又痛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么多年来，我完全可以联系上她的，我完全可以向她问一声好的，我完全有机会对她说一声“对不起”的，可是我没有，我没有联系她，我没有问她好，我没有向她致歉，更没有见她最后一面。也许，我没有那样做是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吧，事实证明，我又错了。?就那样走了，她是一堆火，一堆曾经洞见我内心的软弱和虚伪的火，曾经烧焦我的固执、犹豫、恐惧和彷徨的火，很不幸，居然那样简单地熄灭了，熄灭在去年秋天，熄灭在余霞满天的黄昏，熄灭在我和她多次往返、相拥相依多年的那天路上。自我和?分手的那年起，我的软弱和虚荣又抬头了，我的固执，我的犹豫，我内心的恐惧和彷徨又死灰复燃了。如今，?走了，我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那火光的亮度和热度，我还留着这些再次抬头的软弱和虚荣干什么呢？还留着这些固执、犹豫、恐惧和彷徨干什么呢？还等着?来照亮吗？还等着?来彻底烧毁吗？不行了，没有机会了，永远也没有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爱的?走了，永远的走了，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里来了。我也没有资格留住软弱和虚荣了，我也没有资格留住固执、犹豫、恐惧和彷徨了，这些纠缠了我半生的魑魅魍魉，知趣地走了。我不能不把灵魂深处的那些龌龊和肮脏丢弃在“知天命”的日子里悠然散步的路上，丢弃在早春的风里，丢弃在冰消雪融的河水里，让它们随时光的泡沫和渣滓一同漂向远方，漂到?能打捞到的地方。我想，?如果在天有灵，她一定还记得我，她还会以美丽的眸子来洞见我的内心吧，她一定会看到包裹我的灵魂的躯壳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她攫起的火炬还能够点燃什么呢！

我爱的?走了，她走半年后，春来了，花开了。再过一段日子，燕子就要北归了，它们会上上下下、自由快乐地翻飞，?在另一个世界里仍然是一只最漂亮的燕子吧，她也应该在自由快乐地翻飞。这几天，公园里那些正在绽放的玉兰花亭亭玉立于春日阳光下，我每每路过都要看看它们，我想，美丽的?在另一个世界也在观赏玉兰花吗？

2011-3-13作于未末工作室

水的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