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导读冬去春来,漫长的春寒时节里,天上很少出过太阳,我的窗前也不再有明亮的阳光,即使有阳光,“立夏”之前,阳光也射不到窗里来,天晴的时候,我们只能到操场上去晒晒。
我的办公桌靠窗,窗又朝北,我每每从窗里望出去,所见除了鳞次栉比的灰色的楼房,就是褐黄的北山,比北山更高更远的,是北方的天空。在按部就班地做完分内工作的闲暇里,我就看书,看累了,就看窗外或高或低的灰色的楼房,看褐黄色的的北山,发呆,看犬牙差互的天空,发呆。
办公室有两道窗,另一道在南墙上,紧贴着门豁然洞开,窗外和门外是两米宽的走道,走道的上面是上一层的走道,因为这走道造成了死角,南窗和房门外面就成了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所倚靠的北窗反而幸逢大运,是可以射进太阳光的,但必须在春天完全过去,夏天正式来临以后,而阳光不再光顾我的时候,一定是在过了“秋分”以后。因而,虽然我的位置和朝向是坐南朝北,但能幸运地享受到阳光,视线也好,光照也好,在挤着八个人的办公室里,我的位置可谓是一块风水宝地,但我从不敢为自己的幸运大肆高兴,我生怕招来其余室员的嫉妒,因为我知道在知识分子们那里,嫉妒往往是通过艰难晦涩的笑容和冷热难辨的赞许表现出来的,我又太直,极不善于揣度别人的心思,屡屡麻烦上身才觉上当,我实在不愿意受这些精神虐待,所以,我一直是小心谨慎地守着这块风水宝地过日子,也在小心谨慎地做人,因为我是有过教训的,我一直背着这个教训工作,生活,不求他想,只求平平安安、舒舒心心地度过每一天。
靠南窗南面而坐的那位同事,因为我的好运气而十分诅丧,每当阳光哗然照临我的身上的时候,我那位同事的脸上,除了五官,还要奔突鼓荡一些怨愤,当我背负太阳看他的时候,他正好也在看我,我向他友好地一笑,表示独占窗外阳光资源的歉意,它却狠狠地转过脸,出去,把门重重地关上,那一刻,我想象中他的脸一定是紫色的。也许是在外面把脸上的紫色褪尽了,出去不到一分钟,他又进来,我和他的目光又不期而遇。每至于此,他的脸上,除了五官,除了怨愤,又多了一层敌意,我依然笑着,看他,他又猛然转过身去,坐下,面朝南窗,双肩开始急剧地起伏,而南窗的外面,依然没有阳光。
这也难怪,他想要阳光,才选了南窗的位置,可是,去年春天大家搬进办公室的时候,我先选了南窗,他较我晚一步进来,环视一周后,他调动有些僵直的舌头磕磕绊绊地对我说话:“你,要坐到这里啊?”听得出,他也想坐到这里,他也想靠着南窗,我并不做声,让给他了,去了北窗。那一刻,他的脸上,除了五官,又多了一层得意,我便后悔不迭,他居然没有向我表达一点点谢意,实在令我郁闷。
后来,经春历夏,秋天很快又至,当阳光频频照临我的时候,他终于发现南窗居然是不能照见阳光的,那张脸上,该走的都走了,不该留的都留了下来,留下来的,除了五官,自然是生气,懊悔,嫉妒。他开始频繁外出,开始摔门,特别是在看到我的脊背惬意地沐浴在阳光中的时候,那张正在生气的脸,几乎连五官都不想要了,脖子也比平日变得僵直粗大,并且再也不正面看我,当然我也不正面看他。他开始更频繁地进进出出,更频繁地摔门。对他的怪异行为,别的同事们甚为不解,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地观望之后,尽皆惊讶。大家不知道他的心里有什么样的诟病,我却明白他的心里在盘算什么,他由嫉妒我,继而发展成为嫉恨门窗,后来干脆直接嫉恨阳光,弄得大家常常听他抱怨南窗外面从不进来的阳光的同时又抱怨射进北窗的阳光太强之类的话,甚至,有时候,大家会听到他抱怨阳光的出入无时。
“秋分”过后,阳光终于慢慢地从我的窗前走了,我那位同事的脸色也开始转变,我分明看见,那张脸上,除了五官,开始有了狞笑,后来终于大笑,最后和同事们大肆谈笑,他的大笑中包含着只有我才能明白的幸灾乐祸的意味。我不生气,但很吃惊,惊诧之余,我再三思忖,我终于明白了他的一切嫉恨的根源皆在于他享受不到阳光,而我的独享阳光又是他不能够接受的!
我很担心,担心他哪一天真的受不了了,会一气之下拆了南窗或者干脆也拆了北窗。为了让大家得到应有的安宁。有一天,我向他说了我愿意再跟他交换座位的想法,不料,他把右手高高扬起断然拒绝,仿佛我重重地侮辱了他,而要把我一把扔出门去。我很疑惑,那一刻,他高高举起的右手,比阿道夫的右手举高了,也比阿道夫的右手举偏了,但是我不能帮他纠正,我怕我的唐突引发更为严重的意外。我又没有别的办法让他满意,那种情况下,和他相比,我心里的愁烦一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设若办公室足够大,我完全可以从北窗撤离,但是,我不去北窗,他不去北窗,不明真相的其他同事定然会欣然前往,他的问题依然得不到解决,更何况八张办公桌已经把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了,搬无处搬,挪无处挪。就目前情况来看,只要同室的人不在突然之间四散分离,他享受不到阳光的状况将是长久的,我享受到阳光的状况也将是长久的,这样一想,我不禁哑然一笑: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他又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这个结果令他心里生恨,以至恨意难休到了不再接受别人的容让的地步,对于他,我再也无法可想。
冬去春来,漫长的春寒时节里,天上很少出过太阳,我的窗前也不再有明亮的阳光,即使有阳光,“立夏”之前,阳光也射不到窗里来,天晴的时候,我们只能到操场上去晒晒,我的那位同事的脸上,除了五官,还有坦然的笑容,笑容里放射着与世无争的安详,时而也和我搭腔,我当然高兴,就和他相谈,我很放心,在这个季节,这种时候,大家一律平等,谁也没有独占什么,他内心的阴暗,暂时不会“发威”的。可是,时令的变迁交替是挡不住的,眼看夏天将至,阳光正在向我的窗前走来,总有一天,它会照射进来,我的心里又开始产生畏惧,我不知道我的那位同事会变出什么新花样来虐待我的精神。为了不再受他的虐待,为了不再看他那张灵动的脸,我必须面朝北窗坐定,不再看他的脸,尽管窗外只是灰色调的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楼房,尽管远处是褐黄的北山,尽管更远的远处是犬牙差互的天空,我却愿意看,看这些虽然萧瑟但很率直的景色总比看那张喜怒无常、患得患失的苦脸相要强,我为什么要成全他仇视错误的选择的选择而牺牲我没有选择的选择呢?我不。
第一缕阳光终于射进来了,阳光很好,阳光慷慨地照在我的身上,照在我的脸上。
2011-3-26作于未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