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二十年
导读如何平衡自己呢?我想起了被我荒废很久的文字。写文不只是为了回复忙碌的状态,而是因为她曾经是我的最爱。当我再次提起笔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某天编辑文章,恰遇《围城里的小幸福》,品读作者用文字晾晒的幸福与满足,心生慨叹。写完编者按,不由想起自己的生活。
二十年,光阴悄然从指间滑落。尽管生活的琐屑让人疲软,但并不会将光临的幸福使者拒之门外。回首走过的岁月,心里也有了一点想要表达的冲动。我是要晾晒自己的幸福吗?似乎也不太像。但二十年的经历,足以让一个女人洗尽铅华,足以让一个女人变得深刻。
岁月无情、人生易老。二十年,老去的不仅仅是岁月、是容颜,有时候也是人的心境。我不是一个消极的人,尽管我儿时遭受了太多的苦难,我亦不喜欢抱怨生活。因为母亲的教导,我秉承了她的特质。这二十年,我选择了逆来顺受,选择了隐忍。遇事总想他人的感受,时时事事都把自己放在最后的位置。
二十年前,可以说是带着几丝懵懂、惶恐,也有几许期待,走入了围城。那时的我们不像现在的青年,思想前卫,把恋爱与结婚看作两码事。我们的恋爱很单纯,就是以结婚为目的。当母亲郑重地将我托付给他的时候,我知道,从此我将不在母亲视线触及的范围之内了,从此我不能下班回家还未进门就大声嚷嚷“饿死了”了,也不能任性地缠着母亲讲遥远的往事了。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不敢回头,我怕看见母亲不舍的眼,我怕我朦胧的泪眼招来母亲哭嫁的哀恸。
先生的家是异乎寻常的陌生,周末的时候早上醒来,我不敢赖床,更不敢披头散发跑去灶间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敢大声说笑,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议论缺少家教。临行前,母亲一再叮嘱,父亲走得早,不比在自己家里,以后凡事小心为好,万不可被人说没家教。母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母亲是好面子的,我怎么能给母亲抹黑呢。
春节过后,先生离开了家。我似乎才明白,选择他就是选择了离别,选择了孤独。偶尔,我也回母亲的家,呆不到两天,不管我有多么不愿意,母亲准会赶我,“回去吧,你不回去,人家会说的。”我不满意地说,“我真的被你当水一样泼出去了吗?”在母亲的反复催促下,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曾经的家。
除了工作,思念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一次接到他的信函,躺在床上看那温暖的话语,感受腹中的胎动,想象着此刻的他会干什么呢?是不是托腮凝视夜空,静静地思念?是不是忍不住翻看我给他的信件?
儿子提前降生让我措手不及。听闻儿子响亮的第一声啼哭,我抬腕看看表,六点二十五分。远处村落里的雄鸡也开始报晓了。迎接儿子的降生,经历阵痛到聆听幸福的哭声,只有我一人,此刻,他不在身边。当医生将我报下产床的那一刻,我落泪了。其他生产的女人都有丈夫的全程陪同,只有我是个例外。多年之后,想起这一幕,我竟然为那时的自己心痛不已。短暂的心酸之后,我的心思全转到了儿子身上,他是那么弱小。我抱着他,几乎感受不到重量。他纤细的手指、他黑白分明的眼都让我感到生命的神奇。第三天,他才从外地回来。
日子在聚散离合里流走,生活因为儿子的到来变得具体而琐碎,我生活的天平不由自主向儿子倾斜。不管我有多累,每看到儿子的笑靥,我疲软的神经都会再次亢奋。我紧张他的一切,哪怕是一声咳嗽,我也会心惊肉跳。儿子三岁那年的冬天,白天毫无征兆,晚上他竟突然发烧了。我抱着他一个人在寒风里行走在大街上,街上冷清得不见一个夜游的生物,街灯拉长了我的影子。寒冷、恐惧侵袭着我,眼泪无声落下。到医院挂号、买药,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我打开那包费了不少辛苦花七毛钱买回的药,心情异常复杂。我不知道这药是否真有灵验的功效,我用温水送儿子服下,和衣抱着儿子坐等天明,那一刻我觉得黑夜是如此的漫长。我每隔几分钟就用手去摸儿子的额头,两小时后,烧终于退了下来,我再次用热水给儿子擦洗了一遍。尽管我累得睁不开眼,却不敢躺下,我担心睡过了头上班迟到,索性靠在床头看书。早上六点,天上寒星点点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
在儿子成长的岁月里,我忘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除了上班,余下的时间都宅在家里,我没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我几乎与外界隔绝了。
送儿子上幼儿园,我给他说了三句话:“懂礼貌”,“听老师的话”,“不欺负小朋友”。三天后,儿子回家,脸上有了两道明显的伤痕。我一边给他擦药一边问哪来的?儿子委屈地告诉我是小朋友手抓的。“妈妈,他以后要是再打我呢?”儿子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忘了教儿子保护自己。“报告老师”“我今天就报告了,他抓了几个小朋友呢。”泪珠顺着儿子的脸颊滚下来。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教儿子,随便问他,“你能打得过他吗?”“能。”儿子的勇气重新回到了脸上。“他下次再打你,你就打他。”“你不是说打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吗?”“是的,当坏孩子欺负你的时候,你打他就是保护自己,懂吗?”儿子太小,一时没法明白我说的这些道理。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说了声“哦”。几天后,儿子晚上兴冲冲地告诉我,“妈妈,今天我教训了他,他以后再也不会打我了。”“谁呀?”我一时闹不清儿子口里的那个他。“就是那个坏孩子呀,上次打我的坏孩子。”儿子歪着头看我,还特别做了强调,他很奇怪我的健忘。我教儿子用暴力对抗暴力,算不算教育失当呢,我自己也有点闹不清,但我希望儿子善良。“你以后可不要欺负他了,明白吗?”“不会的,妈妈。他今天也报告老师了。”“老师说什么了?”我急于知道老师是如何处理的。“老师说小朋友要团结,不要打架,还让他跟我握手了。”我很感谢老师的处理方式,“老师说得对。”此后,儿子在幼儿园再也没有发生过打架事件。
第二年春天,某天晚上回家,我看见儿子穿的是蓝色运动裤。我有点奇怪问,“早上妈妈给你穿的不是这件,那条裤子呢,是弄脏了吗?”儿子低着头说“是”。“拿来吧,妈妈一会给你洗了。”儿子不吭声,站在我的面前依旧低着头。“要是再不拿出来,妈妈可生气了。”儿子无奈,从书桌的抽屉里拿了出来。“妈妈,衣服撕破了。”他看着我哭了。我拿过来一看,一条半尺长的口子。我没有责罚儿子,尽管这件衣服花了我半个月的薪水,而且还是是第一次穿。我只是告诉他,“衣服撕了,妈妈心疼,但不会难过。要是你撒谎,妈妈就更难过了。记住,一个人做人永远都要诚实。”
上小学那年,儿子说很多同学都养小动物了,他也要养。房子太窄,住人都显得不太宽敞,我也没时间去侍候,但考虑到儿子回家没有玩伴,显得很孤单,也就应允了。从集市上买回了一对白色的兔子,儿子宝贝地不得了。每天放学,他就开始了忙碌,在放学路上,他会揪点青草带回家来,蹲在一旁看兔子进食,陪兔子说话。不知何故,一个月后,一只小兔竟死掉了,儿子伤心得不肯吃饭,他发誓一定要弄清小兔是怎么死的。事后几天,他问我小兔是不是因为喝水而丧命的。原来,他问了有养兔经验的孩子。再后来,家里多了一只珍珠狗。小狗来的时候还未断奶,儿子毫不犹豫将自己喝的牛奶让给了小狗,每天坚持自己喂它。虽然后来不再养小动物了,可每次见了小动物,儿子依然如儿时那样异常惊喜。偶尔遭遇流浪的猫狗,儿子的眼里就会浮上不忍。
九八年春节是在南京度过的,离秦淮河很近的街道上常有乞讨的人群。某天,我带着儿子去逛街。儿子看几位乞讨者蓬乱的头发、褴褛的衣衫,他对我说他们好可怜呀,他将自己准备买零食的钱捐给了他们。尽管我知道乞讨者里有很多的职业乞丐,他们有劳动的能力,却愿意践踏自己的尊严从事这不要成本的职业。我却没有阻止他的行为,管他是真乞丐还是假乞丐,儿子愿意施予同情就让他去吧,对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小小年纪的他竟能有这样的爱心,我该感到高兴。
尽管我少有社交,依然没法不去面对复杂而微妙的人际关系。嫁给一个男人就是嫁给了一个家庭,不管你有多么的不愿意,你都少不得与他的家人相处。婆媳、妯娌是没有血缘的亲人,相处起来,远比母女、姐妹困难得多。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我习惯母亲宠我、姐姐让我。对于母亲的唠叨、姐姐的说教,我可以充耳不闻,我可以放肆地顶撞。即或是弄得剑拔弩张,不出两天,她们就会忘记我的任性,离家几天,她们就会牵挂我的冷暖。
离开了母亲的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不懂与他人相处的艺术,我能做到的只有谨言慎行,最初几年,婆媳、妯娌之间的谈话仅限于客气的问答,对于其他我从不发表任何言论。矛盾并不因为我的沉默而消亡。
粗心的婆婆为人毫无原则,从某种程度而言可以说是不辨是非、欺善怕恶。她虽然比母亲年轻,却思想古板,没有母亲的善解人意,也没有母亲的能干。婆婆与母亲有一共性,这也是她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对什么人都很热情。儿子出生时,当我被送进手术室的时候,她说“讨厌看人家生孩子”,医生将她挡在了手术室的门外,而这句话却如针刺一样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使我的脊背发凉。尽管我进了她家的门,可她从心底就没拿我当她的亲人。第二年小姑生孩子的时候,她是火急火燎地跑去了医院。相形之下,我怎么能自欺欺人相信她的话只是一时的口误呢?尽管我心里拿她当母亲一样敬着,可她到底不是母亲。
婆婆从不敢数落霸道的嫂嫂,她知道那是一个马蜂窝,捅不得。但是,对于温顺的我就不一样了。晚上,我还在看书,她一面数落我浪费一面毫不留情地推门进来关掉电灯,有朋友约我外出,她会当着朋友数落我贪玩,弄得朋友进退两难。我在母亲眼里是有主见、能干的女儿,怎么在她眼里我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呢?从小到大,我都是母亲放心的女儿,母亲从不干涉我的自由,她为何总要跟我过不去呢?偶尔有朋友、同事来家,她会热情款待。她对我怎么还不如这些外人?她的热情只为在外人面前博一个好婆婆的名声吗?我始终都想不明白。
虽然她没有母亲贴心,她过去很多的行为曾让我难过,但我不计较。因之她的缘故,我们多年都是隔膜的。她不是一个坏人,她也不善作假,她不懂得站在他人的立场去看问题,那些陈年往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婆婆老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对我怀有敌意,也不再说我浪费。她很清楚,我为人独立,从不向她要求什么,我懂得量入而出,两次买房,我靠的是自己的力量,没有向她伸手要一分钱。我懂得人情世故,对亲友热情有礼。公公去世后,每月给她生活费,虽然钱不是很多,但我有心,逢年过节我都会请她来家吃饭、陪她聊天。
嫂嫂比我大十一岁,她是典型的小市民,我对她的评价是“读书不多,心计不少”。我对她历来是客气里带着十二分的恭敬,我希望距离感能让我们相安无事。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过于天真。她在陈述那套“人人都该为她”的歪理时,居然可以振振有词,我被她的霸道弄得瞠目结舌,理不直也可以气壮,我这才明白什么叫“秀才遇见了兵”。
我信奉“清白才亲热”的原则,所以从不想跟她经济上有任何的瓜葛。虽则如此,可界线又怎么能彻底划清呢?家里每一次办事,她都得占点便宜,否则,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每一次我都心知肚明,可是我懒得计较,一是我没有力气,二是为了她曾经的那点恩惠我也不想。儿子出生那年,婆婆扔下生产才七天的我去一个远房亲戚家喝喜酒,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她给我送了一碗饭。为了这一饭之恩,我也该忍忍她。没想到的是她这人太过贪心,得陇望蜀。今年春节,她的过火行为终于激怒了我,我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我再也不想迁就她了。我当着她儿子历数她的罪状,声讨她的霸道。二十年,这唯一的一次声讨让我有一种无比轻松的快感。她不是总觉得这世界人家都欠她的吗?我要明明白白告诉她,没有谁欠你的,二十年的感恩,足以对得起当年的一碗饭了。你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我的太上皇吗?我没有义务为你的那套歪理买单。
虽然我有了自家的家,可姐姐们依然如过去那样疼我。儿子小的时候,姐妹们一起外出,路上,她们都会主动抱儿子,不让我辛苦。生病时,不管她们有多忙,也会来看我。我用自己的真诚回报着她们的疼爱,她们有了需要,我会第一时间给予帮助,她们有了苦恼,我会做最耐心的听众。
母亲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父亲早逝,她独自一人撑起了整个家。母亲老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怎么忍心叫她为我担心呢?不管我有多委屈,在母亲面前我永远都是笑盈盈的模样。我怕母亲看出我的伪装,我尽量少回家,即使回去看她也只是送点东西。母亲走后,我感到愧疚,在她老去的日子里,我为什么不好好陪她说说话呢?
等到儿子长大,我才有时间思考自己。忽然发现这么些年,我从未把自己放在生活的重心。没有了原来的琐碎,心反而更空了。当万籁俱静的时候,我觉出时光的难挨,我常常辗转难眠,清醒地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夜,让自己的思绪漫无边际飘散。
我渴望桃红柳绿的日子,而我面对的却时时是一片荒芜。我佩服娜拉的勇敢,打破生活的常规是需要勇气的。心灵深处的怯弱时时作祟,使我无法迈开脚步。我习惯了传统的禁锢,却又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尽管我知道没有我地球照样会转,生活也会继续。我有太多的牵挂,尤其是儿子,他在社会尚无立足之地。
我很奇怪,儿子年幼时,我每天都瞌睡得厉害,那时,心里只有一个热切的愿望,有时间了就好好补觉。而今,真的有了时间,我却无法入睡。原来,我已经习惯了忙碌,突然改变这种状态,我一时难以适应。
如何平衡自己呢?我想起了被我荒废很久的文字。写文不只是为了回复忙碌的状态,而是因为她曾经是我的最爱。当我再次提起笔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仿佛一梦千年,醒来时,一切都不再是原样,青涩的时光,曾经的梦想离我远去。我该为失去的岁月伤怀吗?我不能。人在大自然面前是何其渺小啊!季节轮回、时光流逝是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逆转。我会为生活里的得失而烦恼吗?我不会。我已经失去了昨天,如果我还在为昨天哀叹,那么,我也将失去今天了。生活里有那么多的美好,我该感动。一路走来的风雨,记下了我昨天的痕迹,苦痛、欢乐都不过是一种人生的经历,就让它留在我记忆的深处吧。我该用未来的日子丰盈我的生命,用文字来记录我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