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
她常常换工作，如同一条美丽的鱼儿，总是不会停留在一个点。
……
小艾走的那天刮很大的风，她的围巾在风的鼓动下飞扬起来遮住她的脸庞，于是那天送走她以后，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一个冻得赤红的细巧鼻头，她的鼻子是她脸上最美丽的器官。
送走小艾后我一个人回到宿舍，望着空掉四分之一的特等宿舍，我的眼泪便不自觉地往外涌，我知道我很舍不得她，因为已经习惯了有她，可是她还是走了。
“会有一个美得像鱼一样的女人来代替我。”小艾说。
“那又怎么样？”我说。
小艾望着我，眼神空远地道：“当然，不会怎么样。”
我说：“你不走不行么？”
她叹叹道：“你很快就会忘记我了。”
我说：“不会！”
她看我一眼，走了。
……
傍晚，放学后。我端了个凳子坐到宿舍门口，抱着头，谁也不理。小艾走后，我忽然就养成这个习惯，其实从前我从不喜欢坐在门口。
她走过来时，拖着大包的行李，我以为我会十分仇恨的辱骂她，然而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我固执地拦在门口，使得她想尽办法亦无法进入，我忽然就明白，那个习惯是冥冥中为拒绝她所有。她还是进去了，因为那个姓刘的老师跑来拖开我，后来我知道他是她的“扇子”。
她在宿舍里独自整理了半天，出来时，天完全黑透了，我像个幽灵一般，直直地守在宿舍对面的路口，我似乎在遥望，而眼中什么都没有，但是小艾离校时曾在这儿第一次回首。
她走过来，低低道：“进去吧，冷。”
她的声音果然十分轻柔好听，但我知道自己会一直为小艾坚持，所以，我没有理她。
她静静陪我站了半天，终于叹叹，走掉。
我真的很想小艾。
……
她住进来后我从不理她，记忆中仿佛也没有看过她一眼。我的笑容和热情，只为小艾留，小艾离开以后一切都为小艾所带走，我坚信小艾像我不舍她一样不想离开我，可是因为那个女人，小艾被迫远走。
我恨她，那个女人。
她的意见我从不采纳，她的东西我从不接受，她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感动，我的心底里仅仅只有小艾，我相信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不会改变。
我在等待，终有一天，小艾会回来，因为小艾说过，那个女人走掉，她就一定从头再来，小艾说她不会输给那个女人，我从不认为小艾会输给任何人，在我心里，小艾永远好的无人能比。
我发动特等宿舍楼的学生闹事，有事没事总找她茬，在她的饭里撒沙子，将老鼠放到她的衣服或是包包里，她惊叫的时候抑或是落泪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同情，我只想她快些走，如此小艾便可重新来过。但是她没有走，也没有向学校反映借此来教训我。便是如此，我还是不会原谅她，因为她挤走了小艾，我的小艾。
特等宿舍楼上的学生到后来都十分倦怠起逼她走的行止，她们说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她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是小艾在时不及她。我自然是不肯认可的，于是难免吵一架，结果所有人都觉得我钻牛角尖钻到太固执，远远离开了我，她们围着她，笑得十分欢畅。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如果对一个人忠诚是错误，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再有信誉可言。所以，既便众叛亲离，我也要对小艾忠诚。
……
她们私地下都称她为美人鱼，那眼神是尊敬而非讥讽，事实上，她的确很美。我总是对赞美她的人嗤之以鼻，久之，便有爱辩解的找来问我。
“小艾真的对你很好么？”
“是！”
“好在哪？”
我顿住。
“有多好？”
我呆过去。
一直以来我都是固执地认为小艾对我很好，但究竟怎么好，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好像我从来就不知道。
我忽然感觉很冷，彻骨地冷。
“你真可悲！”她们说。
我清晰地听见我的牙齿在打颤，但我知道我并非因为可悲而害怕，我在恐惧会不会有一天我真的会不再坚持而背叛小艾，因为我发觉自己竟然不再那么讨厌她，虽然我始终都不曾理会过她。
我要为小艾坚持，一定要！
打小艾的呼机，呼到机子都要爆了，小艾还是不回，近来总是这样，偶尔小艾回了，却总是说很忙很忙，然后就匆匆挂断。我也告诉自己，小艾很忙很忙，可是，还是失落难免。
……
她忽然很兴奋地跑来：“小艾要来了，小艾要来了！”
我望着她。
她盯着我道：“是真的！她打电到办公室说，明天中午来！”
我还是不说话，我从来就不同她说话。
她顿顿，自嘲道：“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我真有些傻过头了，呵呵……”
她走了。
我还在发呆，我想到天黑，掏空记忆，也没有小艾曾经告诉我要来的痕迹，小艾没有告诉我，是真的没有。我确定的同时，忽然就满心悲哀。
……
那天中午，课没上完我就跑了出来，我担心迟了小艾会走掉，那么我就错过见她的机会了，我真的很想她！
风很大，我的头发在风中翻飞不已，我的鼻子冻到鼻涕长流，冷气似乎由前胸直灌入五脏六腑，翻天覆地的冰冻之后，又冲出后背，袭击我每根神经，但是我没有动摇，我守在小艾入校必经的路口，涕泪并流地热切等待。我的小艾就要来了，她要来了！
小艾真的来了，在远远的街角我就已经认出了她，所以我奔跑着迎上去，但是小艾看见我并没有我见到她的那般惊喜，真的，虽然我不想承认这一点，小艾只是淡淡地望我一眼，顿顿，却没有说话。
我说：“小艾，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她说：“我来办点事，很快就会走了。”
我说：“我一夜没睡着觉！”
小艾没有说话，走过来习惯地挽住我，走向学校。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小艾说，但是她似乎并不想听，所以我张几张口，到底没有吐出来。小艾变了么？或许她一直就是这样，只是我对她索求多了，所以才会觉得异样。
小艾去办公室之前对我说一个小时后你到这里来等我，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守在一楼的出口等小艾出来，我要好好跟她倾诉一番，其实等她这么久，真的很辛苦。
天黑的时候，二楼办公室的门被锁起来了，已经没有任何人影，我目送校长、主任、老师以及清洁工走出来，只是不见小艾。
她走来。
“你应该去吃饭了。”她一惯的口气。
“我要等小艾。”我说。
她很惊讶：“怎么，她走了你不知道？”
我早已怀疑，只是意识死死不肯承认罢了，所以我没有看她一眼，静静地走掉。
回到宿舍的时候，她就在门口，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神竟然亲人般温暖，于是我立在她面前，呆呆地无语。她叹叹，走过来，将我的脑袋揽入怀中，我再也抑不住，泪流如雨。
……
一起去游泳，当她入水后，我立即明白，为什么她被称为美人鱼，她游泳的姿态甚至比《人鱼传说》里的小美还要优美，像极了一条鱼，温顺坚韧的鱼。阳光下望着她，我忽然就很喜欢很喜欢她，那种感觉像当初对小艾的信任不疑，也许我早就开始信任她只是一直固执不觉罢了。
从此后，我叫她美人鱼，她总是笑，没有拒绝。
我喜欢看她穿绿色的上衣，扎简单的马尾巴，笑起来就像一枝有绿色脉路的白色马蹄莲，她的笑真的很暖，似乎看见她你就会感觉安然。
……
她说：“如果知道小艾是因为我而离开的，我一定不来！”
我不说话，她便走过来扬着六指逗我笑，她的右手拇指上生出一只小指，平时她总是戴着手套，轻易不给人看见，她说怕人嘲笑。可是，她给我看，她用那多出来的小指指甲剥大蒜给我看，我惊奇的时候她就呵呵顽皮地乐。
秋天过去，下雪了。
美人鱼在宿舍里已经织好了她的第四条围巾，并且，她又开始织起绿色的线衣了，我们逗她说那些都是嫁妆，于是她便羞红了面一个劲乐。
天冷了人往往会变得很懒，没有课的时候，我不到日上三竿不起床，整个宿舍，只有美人鱼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天不亮就爬起来去排队为我们打开水，然后打扫宿舍收拾东西等。我们都不想早起跑操，但是美人鱼总不让她们有机会偷懒，却常常为我找借口脱逃，于是我总是睡得很美，被人妒忌。午饭的时候，我们常常怕冷不起，于是美人鱼便红着脸蛋为我们来回奔波不已……别的宿舍的学生总是对我们很妒忌，因为她们的生活老师只为她们做洗衣收拾整理这一类学校规定好的事，诸如买饭跑腿之类，学生们得出辛苦费。美人鱼绝不肯收我们给的钱，而小艾是要的。
……
第三场雪下来后，美人鱼死活拖我们一帮人出去打雪仗，她力气太小，所以总团不了结实的大雪球，小球砸在我们身上形同挠痒痒，反是她自己总是跑不快，于是被砸的时候很多，可是她玩的很疯，大声地笑，放肆地嚷，手舞足蹈一点也不顾淑女形象，我从来不见她还有如此疯狂的一面，所以发呆的时候很多，不免挨她许多小球。
很快就考试了，呵着热气揣着小抄跺着冻僵的臭脚丫，我们一个个跟彩球一般，滚进教室，闹嚷嚷为争夺一个自以为的最佳位置而面红耳赤。一场场的熬完，抛着课本踢着凳子在教室里小闹一番，然后打个电话给小饭店，于是齐集在宿舍里等着送火锅的人来，呼啦啦从里到外一通热乎，于是涨红了面，草草洗洗，上床蒙头起码一天一夜，然后起来发呆，一扫考试前早就酝酿好的各种兴致，除却不可避免的离愁别绪，更多的是回家的打算。
美人鱼这几天似乎水中缺氧般，焉了，常常一个人发呆。我从不问她，我认为如果她想说她就一定会告诉我，而不是等着我去问。
名次终于出来了，在回家前，学校照例要给前十名一些物质和经济上的奖励，所以除却这帮等奖励的家伙，别的一个个都走差不多了，宿舍里只剩下我和美人鱼，那晚灯光异常明亮，因为次日上午领完东西，我也要走了，所以她看上去十分悲伤。
我说：“没有什么好难过的，过完年还会见面。”
她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织她的第三件绿衣服。
我独自睡下。
……
走时正是中午。美人鱼说她也要回家，于是我们一起过一条150米的小街，街上人影稀少，因为天太冷了，还没有太阳。美人鱼一路上见到商店就拉我进去，然后不停地问我是否要这要那，我什么都没有要，于是她便很黯然的样子。坐上公交车后，她望着我，一句话都没有，于是来到市中心，我们将要在这里换乘，而我们也不再同车。
等车的时候，天忽然阴得更厉害了，风呼号着将冷气砸在我们面上，于是我们不由都缩了缩脖子。美人鱼忽然说我们还没吃饭，我说不饿，她笑笑。对面是“大班”西点，顾客盈门，我望着进进出出的人流，样子似乎很傻。美人鱼忽然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说你的车已经来了，她说还会有下一班，你等着我，我点点头，于是她便一个人匆匆走了。
天似乎亮堂了一些，但是雪花却落了下来，一粒粒小的像化学肥料，砸在身上没感觉，但滑进脖子去却是锥心刺骨的凉。等车的人们不停地来回跺着脚取暖，将戴着手套的双手合到面上，于是大团大团的雾气妖精般由指缝间挤出来，弥漫在眉间心上，整个脑袋像煮熟才出锅的猪头，那些带着口腔异味的热气也懒懒地弥漫到附近人的面上身上，使得他们的样子也变得十分模糊起来，看都懒得看了。
美人鱼回来时，手上提了个袋子，装满了东西。待她走近时我发现，那个袋子里装满了西点，原来她是去了对面的店里。美人鱼走到我身边时，直直将袋子塞到我怀里，眼睛竟然是有些红了的。我没有拒绝。她安静地站到我身边，由包里翻出一把绿色的雨伞，撑起来挡雪。雪大起又小去，她的车来了一趟又一趟，她只是不语也不走，于是我也陪着她误掉一趟又一趟。
天快黑的时候她忽然说：“你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回家的最后一趟长途车了。”
我说：“你先走。”
她说：“我看着你走。”
我说：“从来都是你送我，今天就让我看着你走一次吧！”
她不动。
我说：“你快走，我还要去办件事。”
她望望天又望望我，忽然道：“把信给我吧，我去帮你寄。”
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说：“你放心，我不会偷看的。”
我顿顿，忽然将写给小艾的信取出来，认真地撕成碎片，然后抛在风中任它们飞得满街都是。
她静静地望着我。
我说：“我真的很想望着你的背影，你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只游泳的鱼一般悠闲，所以，今天，我请求你先走。”
她静静地望着我，似乎要将我深深地刻进心里，然后，在我又一次准备催促她的时候，她靠近我，似乎要像以前一样将我的脑袋拥在胸前，但是她最终没有，她顿顿，将手中的伞塞给我，然后转过身去，走的很急。雪在一瞬间奇迹般变大，一片片如巴掌般纵横飞舞，她的身影在举伞的人群中既单薄又显眼，我忍不住放声呼唤她，然而，她没有回头，跌跌撞撞走得愈发迅速，长发在风雪中放肆地翻飞，我知道，她在哭。
……
过完年，美人鱼的永不再来由我的预料变成事实，我的小艾没有再回来，而取代美人鱼的是另一个更加美丽的女人。
我搬出了那个三人间的，配有专门的生活老师的特等宿舍，与七个学生一起，挤在同一间普通宿舍里，开始新的生活。
……
以后，每每看见鱼儿，总会忍不住地想起她，然后便红掉眼底。我不知道想念一个人是否就是这样，而我总是这样。
鲁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