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道
导读少年是让大姐姐踩着自己的肩膀爬过院墙的。少年那一刻把力气都用到了肩膀上,他怕自己驮不动大姐姐。少年咬着牙,大姐姐总算爬过了墙,少年心里别说有多激动了。
一
少年不知是第几次给那位抓到山上的大姐姐送饭了。大姐姐是大当家领着绺子下山打街时抓上山的。
少年走在通往后院石屋的雪路上,吱吱的雪在脚下鸣叫。这雪已经下了3天,少年清楚地记得,从大当家领队伍下山去打街的时候,雪就开始下,纷纷扬扬,把山都盖了,把通向村镇的路也盖了。听大当家说,他们是到山下10里外的鸡隆镇去打街。队伍在布满枯草的雪路上行进,当时少年挺害怕,因他刚被大当家收容入伙,还没见过胡子打街的阵式。少年当时很后悔来山上入伙,但他最终还是咬咬牙,紧跟在炮头师父的马后。少年身下骑的红马是大当家手下的炮头送给他的。炮头说:“这孩子给我做徒弟吧,我教他学枪法,练马术。”少年便认炮头做了师父。
少年上山入伙是为给父母报仇。少年的父母在10天前被日本人杀死了。少年的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那天刚吃完土豆熬米粥,还没有来得及背猎枪出去打猎,村子里就响起了枪声。日本人是进村抓劳工的,哇啦哇啦在村街上乱叫。少年吓得钻进母亲的怀里。不一会儿,就听院门响了,皮鞋声在屋外杂踏着。父亲想躲起来,可刚掀开地窖盖,屋门就被日本人踢开了,少年想哭,却被母亲堵住了嘴。
日本人哇啦哇啦地上前抓父亲的胳膊,父亲挣扎着不让抓,日本人急了,照父亲的肩上就是一枪托,父亲被打了个跟头。另外一个日本人上去抓母亲的衣服,且哈哈地狂笑。少年被扑过来的日本人扔到墙角里,他瞅见母亲的上衣让那个日本人扯开了扣子。父亲眼睛红了,也不管肩膀的疼痛,抄起炕上的火盆便朝扯母亲的那个日本人扣去。火盆里装着通红的木炭火,是取暖用的。少年看见那个日本人哇哇嚎叫,满地狂跳起来,手中的长枪落到了地上。屋子里弥漫着肉皮烧焦的糊气味,和木炭灰腾起的烟尘。烟尘还没落净,父亲就一声喊叫趴倒在地上。少年看见父亲背上有个洞在“嘟嘟”地向外冒血,那血酱红色,腾着滚滚的热气。母亲不顾一切地扑到父亲的身上,用手把血洞按住了。就在这时,少年听见了一声震耳的枪响,接着母亲也趴倒在父亲的背?a href='/sanwenzhuanti/2010/0123/15744.html'>喜欢?恕I倌晗肟蓿?擅坏瓤蕹錾?突韫?チ恕?br />
雪还在簌簌地下,少年在雪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到了后院的石屋前,少年朝窗户看了一眼,窗是麻刀纸糊的,雪把下边的窗框埋住了,石屋里没有动静。少年想:大姐姐睡着了吗?怎么没有声音呢?那天,大当家让手下的弟兄用马爬犁将大姐姐拉回山上,一路上她都呜呜地哭。后来大当家叫人用布片堵住了她的嘴,才止了声息。等到了山上,大当家便叫人把她送到这座石屋里。石屋是用石头垒的,里面生着火炉。少年知道让他看守大姐姐是炮头师父提出来的。炮头师父说:“这个票值很多钱呢,别让弟兄们给花了,到时没法向她家人交待了。”大当家便问:“让谁看守合适呢?总不能你我去守着票吧?”炮头师父朝四周看看,低头想了下说:“我看让新收的小崽子守护吧。”就这样,少年成了一名看护大姐姐的守卫。
二
推开石屋的门,少年瞅见被抓来的大姐姐正趴在榆木桌子上哭,身体一颤颤地抽动。听见门响,她抬起头。少年猜大姐姐准是想家了,要不决不会将两只眼睛哭肿得像红灯笼一样。少年放下装饭的柳条筐说:“你吃饭吧,一会儿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少年知道大姐姐会讲许多故事,少年想起这些,便想起第一天来石屋看守大姐姐的情景。
少年来石屋是炮头师父领他来的。炮头师父临走的时候还给了他5颗子弹,至今那5颗子弹还躺在少年的衣兜里。
当时,少年看见大姐姐好像很害怕,眼睛总盯着他手里提的长枪。等他晚上端来饭菜让大姐姐吃时,大姐姐才对他熟悉了,问他今年多大,声音细细的,如动听的歌儿。他告诉说:“我14岁了。”大姐姐叹一声:“这么小就入伙了,你爸你妈呢?”当时他心一酸,便也像大姐姐一样哭了,边哭边说了父亲和母亲被日本人杀死的事。谁知大姐姐却说:“那你也不该上山当胡子呀,你们大当家能带人给你报仇吗?”他当时听完这话心里凉凉的。少年猜不透大当家是否能替他报仇。
石屋里的火炉“喀叭喀叭”地烧着木?子。大姐姐见少年进到屋里,就不再哭了。她让少年坐到榆木桌前去,少年听话地坐了,并将一顶肥大的狗皮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扔到榆木桌上。大姐姐问:“你听说我家来人了吗?”少年摇摇头,使劲地磕了两下脚上穿的皮忑砺,雪水从皮忑砺上溅落下来,像雨点儿样淋湿了地。
大姐姐吃了半碗高粱米饭就放下筷子,把碗推过来让少年吃。少年双眼瞅着大姐姐说:“我已经吃过了。”大姐姐长得很漂亮,尤其是两只眼睛,虽然哭红了,却还像两潭清水眨动灵光。少年瞅着瞅着就想起了母亲,母亲也有两只这样的眼睛。少年问大姐姐:“你妈怎么还不来接你回家呢?听我们大当家说,明天晚上你家再不来人领你,就要撕票了。你知道撕票是咋回事吗?炮头师父告诉我,撕票就是把人杀死。”少年说完这话,脸色凄清起来。
雪打着窗纸沙沙作响。大姐姐的眼里闪着泪光说:“我家怕是不能来人了,我爹在省城做买卖,家里的娘是后娘,待我不算很好。”
少年从榆木桌前站起身,伸手抓过狗皮帽子,他不想再看着大姐姐伤心,他要按炮头师父的吩咐到石屋门口站哨去了。
地上雪半尺多厚,铺满整个院子,连院角堆放的松木?子都被雪埋严了。少年从石屋里出来立在门口,脚上穿的皮忑砺被雪没了影子。少年把手中的长枪挎在肩上,用手去摸炮头师父送给他的5颗子弹。子弹凉冰冰的,少年本想拿出一颗子弹放进枪膛,但最后他没有这么做。
少年没上山入伙之前,就打过父亲的猎枪,如今这支枪,是少年上山后,炮头师父送给他的。炮头师父告诉他,想报仇就得会使这家伙,一勾火就把人打死了。少年把枪举起来,朝东面的山林里瞄。瞄着瞄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昨天大姐姐对他说的话。大姐姐说:“你要报仇怎么不到东边的山里去,那里才有真正打日本人的队伍,听说日本人最怕他们了。”少年想:东边的山里多远啊!有了枪在哪里还不都能打日本人呢。少年完全沉浸在遐想中。少年听大姐姐告诉过他,大姐姐是在城里学堂读书的,放假回家刚4天,就被大当家领着弟兄们打街绑来了,说家里交来两万块银元才放人的。少年想:两万块银元得多少啊,怕是一麻袋也装不下,大姐姐家去哪弄那么些钱呢!
一阵山风从院墙外刮进来,少年感到手有些冷,便放下长枪,把手捂到嘴旁去哈热气。按理少年是应该到石屋里暖和一会儿的,可他不想进屋,他怕大姐姐伤心的眼泪。
一想起大姐姐,少年隐隐感觉到大当家并不像什么英雄豪杰。记得母亲当初在夜晚给他讲瞎话的时候,说占山为王的好汉都是杀富济贫的。可从自己上山来,就见大当家整日和炮头师父及其他几个小头目喝酒,划拳,行令,喝完酒倒头便睡,或者张口骂人。少年真担心将来大当家不能替他报仇。
天黑下来,前院有人踩雪走路的声音。少年拍拍身上落的雪,锁上了石屋门。少年提着长枪一步一步向前院走,他知道门上的锁只有自己有钥匙,别人是打不开的。少年一直记着炮头师父的话,不让任何弟兄接近大姐姐。
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少年怎么也不会相信,大当家能和日本人坐在一起高兴地喝酒。
早晨,少年首先到后院看了大姐姐,见大姐姐没有哭,正用细白的手指梳理长长的头发。少年掩上门,去给大姐姐端饭。
雪已停,软软绵绵朝着天空闪动白光。山上的林子被风吹得“呼呼”直响,那声音就像谁在里面狂吼。少年端饭回来,经过大当家的屋前时,看见4个日本人拿着崭新的长枪站在门口,就像自己立在石屋旁一样,一动不动。屋门敞开,从里面散发出浓烈的高粱酒的气味。少年从门外瞧见,大当家正合一个挎着长刀的日本人撞杯。炮头师父也在跟前相陪,脸露红光,接着便是一阵开怀的笑声。那笑声使少年感到厌恶与愤恨。
往后院走的时候,少年觉得大当家是不能替自己报仇了,要么怎会跟日本人在一起喝酒呢?少年想的,后来果然得到了证实。
中午,少年正在石屋门口站哨,炮头师父来了,脸依然很红。炮头师父拍拍少年的肩膀说:“徒弟,好好干吧,大当家要给你发新枪了。”少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早晨在门口站立的4个日本人,有些担心地问:“是发日本人的那种新枪吗?”炮头师父大笑说:“你小崽子真聪明。”说着话,。炮头师父就去瞅石屋的门。片刻后转过身来骂道:“妈的,还不见家里来人赎票,等天黑再不来,大当家就要撕票了。”骂过了,炮头师父又拍拍少年的肩,便踩着地上的雪走了。
瞅着炮头师父的背影,少年真想痛哭一场。但少年没哭,少年把刚要流出来的眼泪含住了,让它只在自己的眼圈里转。
雪停以后,空气越发寒冷了。山风把雪从地上扬起来,又放下,摔打得院子堆起好多雪瓮,苞米饼子样高低起伏。有的地方风把雪扫净了,裸露出灰青色的空地。少年去空地上跺着脚,皮忑砺的隙缝里沾藏的雪顺势让风刮得很净。
少年瞅着自己脚上穿的皮忑砺,就想起了父亲。这双皮忑砺是父亲给他缝制的。那年,父亲去山上打猎,按理野猪是极不易打到的,可父亲却打回一头野猪。村里人都夸父亲有本事,是好猎手。把野猪扒了皮,肉分一些给了村里人,野猪皮让父亲使油浸了,刮去毛,为他做了一双皮忑砺。这时少年猛然感到自己对不起父亲和母亲了,少年感到心里很憋屈。
傍晚再给大姐姐送饭时,少年的心情似乎都没好起来。蹲在火炉旁,少年把炉门敞开烤他的手,让热气直透进心里。大姐姐没有吃饭,她听少年说大当家夜里就要撕票,便哭开了,她还想开学后回城里学堂继续读书呢。
少年看见大姐姐哭,鼻子也跟着酸酸的。炉火映着他的脸,显得像炭火一样,似乎也在燃烧。突然,少年将炉门关闭,咬着嘴唇朝大姐姐说:“一会儿我放你逃走吧!”
大姐姐惊呆了,她不知少年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少年放了她,大当家不找少年算账吗?大姐姐不想让少年为自己受累。大姐姐说“还是等我家里来人吧!”少年一下从地上站起身:“听炮头师父讲,大当家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你再不走就晚了。”少年搓动两只烤热的手,双眼死死盯着大姐姐。
四
雪真亮啊!黑夜中都能映出群山起伏的轮廓。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几声狼嚎,把这夜吵得都不平静了。少年左手提着长枪,右手拉着大姐姐,在厚厚的雪里走。
这是通往后山的路,通往山南的路有人把守着。少年领大姐姐从石屋出来,翻过院墙的时候就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路是不经常走人的,只是炮头师父教少年枪法时曾走过几次。少年清楚这条小路也能通到山下。
刚才少年听炮头师父说,大当家在夜里9点开始撕票,少年便匆忙跑到后院来了。少年不想看着大姐姐死,何况他已经答应要放走大姐姐。少年到后院去时,也没有忘记带枪,少年明白枪是可以护身的,因为他的衣兜里至今还装着炮头师父送他的5颗子弹。
少年是让大姐姐踩着自己的肩膀爬过院墙的。少年那一刻把力气都用到了肩膀上,他怕自己驮不动大姐姐。少年咬着牙,大姐姐总算爬过了墙,少年心里别说有多激动了。
此刻拉着大姐姐往山下走,少年的心还没有平静下来。少年非常感激大姐姐告诉他东山里有打日本人的队伍。
雪在脚下“吱吱”地响着,转过山弯,隐隐约约就看见鸡隆镇的灯光了。大姐姐说:她不想回鸡隆镇,她想回城里的学堂去,那样胡子们就找不到她了。少年立住说:“大姐姐,我不能陪你去城里了,我要到东边的山里找那支打日本人的队伍去。”大姐姐一把抱住少年,哭着说:“你路上要小心啊!”少年眼睛湿湿地点了下头。
少年在一棵盖着雪的松树旁和大姐姐分手了。
大姐姐最后为少年拍去狗皮帽子上挂着的白霜,便朝城里的方向走着去。
少年望一眼山上,那里还在静着。少年想:可能大当家还没发现自己把大姐姐放走了吧?这么想过之后,少年便提着长枪朝东面山上的一片幽黑的树林里走去,风吹得那片林子“呜呜”直响。少年伸手摸了摸衣兜里装着的那5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