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燃情岁月
导读婚姻的缝隙越来越大,两个人又不会好好修补,靠着当时虚伪的社会道德和对女儿的责任硬是撑到了老年。如今,两个人再也没有精力闹腾了,迫不得已地消停下来。
我家有五口人,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和我。
我和妹妹相差不到两岁,和姐姐相差整整四岁。小时候,因为工作,母亲从包头回江南生下我,还没出月子就回单位上班了,把我留在一个刚刚夭折了孩子的奶妈家里。奶妈的家离我外婆家有九里路,每过一段时间四个舅舅就会轮流去看我。为了让奶妈好好待我,每个月母亲支付高达十三元元的费用,这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是比较高的费用,但是奶妈还是不喜欢我,经常不喂我奶吃,给我吃酸酸的碎面条。当我一岁半断奶回到父母身边的时候,出生时九斤重的好底子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农村小男孩。我是个有着超人记忆力的人,现在还记得奶妈的丈夫异常喜欢我,经常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穿过成熟的稻田,到处去游玩。我也很喜欢他,现在还感觉得到他有些粗糙的大手紧紧拉住我的双手时的温度,还有满鼻的稻香草味。他有些怕奶妈,但是只要和我在一起,他总是会不顾两个亲生女儿的感受,亲热地管我叫“宝宝”,自豪得很。我这辈子真正感受到他的爱就只有那短短的一年多。
回到父母身边时,妹妹已经诞生。虽然是女儿,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喜欢妹妹,而且是超乎寻常的喜欢。他不喜欢姐姐,更不喜欢满口讲着他听不懂的土话、又经常生病的我。父亲是个脾气十分暴躁、动辄就打人的独生子。长大后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诫我们三姊妹:一是有一百个孩子也不要给别人带;二是千万不能和独生子女结婚。第一条是因为哺乳期严重营养不良的我,没少生病,给母亲带来很大的麻烦,而且一直延续到青春期;第二条是因为父母感情不好,两个人又都是国营大企业的中层干部,当时的社会公德是不能接受离婚的,于是二人经常是关起门来悄声吵架,打开门后恩恩爱爱。即便是磕磕碰碰地凑合到了今天,两个人一个八十四岁,一个七十九岁依然内战不断,好在已经没有力气像前几年那样,动不动就搞离家出走,闹分居了。
母亲是个十分能干的女人,从小就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乡村女孩,她总是干些反传统的事儿。裹小脚吧,她晚上就偷偷解开裹脚布;学女工吧,她同时要干涉家事;媒妁之言吧,她干脆逃婚。使得在村里有着极高威信的外公也拿她没办法,只好任由她抛头露面地当起了管家。其实外公很喜欢她,五个儿子都没有这个女儿说话有分量。母亲有一个姐姐,五个弟弟,最大的弟弟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为了逃避抓苦力,被日本鬼子开枪打死了,姐姐像个大家闺秀,很少走下绣楼一步,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的母亲,渐渐地在村子里崭露头角。那一次逃婚,一开始很令说一不二的外公生气,但是时间一长,离开母亲操持的大家庭出现了危机,外公认识到了这个有主见的女儿的重要性,只好认输,派人去杭州接回了母亲。于是母亲就更加难于驾驭了。到了土地改革时期,母亲俨然成为积极分子,工作小组发现她是个好苗子,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也亏得母亲是土地改革小组的中坚力量,划分家庭成分的时候,原本按照条条框框最少也是富农的外公家里,有了母亲的工作,被划分为“下中农”。二者之间有本质上的区别:富农是敌对方,属于阶级矛盾;下中农是比较富裕的农民,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这种区别一直到粉碎“四人帮”之前都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母亲在之后的几年里,仕途亨通,很快当上了一政府部门负责人。
由于从小生活在乡村,太了解农村的婚嫁是怎么一回事,母亲从骨子里讨厌没有感情的婚姻,特别是她无法接受和一个满口黄牙、浑身汗臭、粗野蛮横的农民生活一辈子。开阔了眼界、掌握了知识的母亲,凭着本能,认定知识是最值得追求和尊重的,所以一定要找一个有文凭的男人结婚。五十年代,有文凭的人很少很少,倔强的母亲宁可不结婚也不肯放弃这个条件,一直等到二十六岁,这在当时绝对是个另类。终于,一个远在杭州的同家族的阿姨给母亲介绍了父亲。
父亲家里远远没有母亲家富裕,我的爷爷因为生活窘迫很早就下南洋了,所以父亲是个独生子。奶奶生怕养不活他,按照乡俗带儿子去打了个耳朵眼。父亲很聪慧,族里的长辈发现了他的优点,在他能够自立的年纪,联系了镇上一家商铺,叫父亲去当学徒,希望势单力薄的奶奶和父亲能够有一门手艺生存下去。旧时代的学徒相当于家奴,不仅要付学徒费用,而且师傅家里的最脏最累的家务杂活都要干。学徒一般都是三年,父亲没少吃苦受委屈,但是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所以没有怨言地兢兢业业地学习业务,甚至连业务之外的知识和手艺也不放过。满师的时候,父亲俨然一位秀才了,不仅能说会算,而且写得一手好字。每到过年,家家户户的春联都由父亲包了,村子里谁家有啥婚丧嫁娶的也都找父亲写字,至于润笔,那是随意的给,多少讲个心意,从来不会计较,生活过得宽松些了,奶奶心里很满足,马上就给父亲娶了一个媳妇。
在有了第二个女儿的时候,识文断字的父亲也像母亲一样也成为村里的土改积极分子。父亲有才,又是独子,所以性格火爆,得理不饶人,没事时是个很温和的人,一旦触怒了他,就很容易丧失理智,所以工作干得出色,但也得罪了不少人。在一个夜晚,父亲去开会了,家里只有四个女人,一个在土改中被分了家产的坏人,从窗口用一把枪打死了父亲的一个女儿……父亲成了为革命牺牲家人的英雄,很快就被保送到上海一知名大学学习土木建筑。在那儿,他和我母亲的同族阿姨的丈夫成了同学。
母亲是个江南女子,漂亮,能干,职位又高;父亲聪明,能说,又有文凭,两个人一拍即合,很快就结婚了。在结婚之前,父亲隐瞒了曾经娶过媳妇还有女儿的事实,这成了二人吵闹一生的导火索。
父亲毕业了,分配到北京的建设单位。母亲面临着选择:要么两地分居,继续自己的辉煌前程,要么放弃自己的事业,追随父亲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遥远边塞生活。母亲是个十分懂得把握人生大方向的人,她毅然随父亲离开了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杭州。
最初的几年他们应该是很甜蜜的,在物资供应极度贫乏的年代,他们的大型国营企业待遇还是相当好的,是当时人人羡慕的单位,加上江南塞北饮食差异极大,江南人喜欢的动物内脏,塞北人是从来不吃的,所以不用票随便购买,这下可是大大便宜了我的父亲母亲。包头的冬天十分漫长,又十分寒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父亲母亲就在家里取暖的炉子上炖下水吃,苗条的母亲很快吃得膀大腰圆,等到生了我姐姐之后更加不可收拾,一米六的个子,体重高达一百五十多斤,再也没有降下来。
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知道父亲欺骗了她,反正从我懵懵懂懂记事开始他们就经常闹别扭,而且总是在晚上政治学习完回到家里才吵架。我们三姊妹习惯于第二天一大早看他们二人的脸色,发觉他们彼此不讲话或者有一个板着面孔的时候,我们就会知趣地小心说话小心干活。偶尔也会有当着我们的面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离婚也是常常挂在母亲嘴上。当时的社会离婚不是私事,单位是要干预的。党性很强的母亲总是说,听党组织的话,他有错,所以要靠她帮助进步,不能一推了事,还有就是看在三个女儿的分上,怕我们受歧视,想给我们一个健全的家庭,所以几十年来她都委曲求全。直到前几年,母亲还是不能原谅父亲,还是想过离婚。这两年,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平时只有父亲和她一起生活,慢慢才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父亲不喜欢我和姐姐,动不动就动手打我们。姐姐比我大得多,脾气很暴,有点父亲的遗传,所以她敢顶嘴,也敢逃跑。妹妹是父亲的心头肉,随便怎么错他都是一笑了之。我就成了父亲的出气筒,干活最多,说话最少,挨骂挨打却最多。父亲喜欢拿我的家乡口音嘲弄,还喜欢联合姐妹一起嘲笑我土气、迟钝,弄得我很自卑,很自闭,小心谨慎地做人。即便是现在,父母全部依靠我生活着,父亲早就不再嘲弄我了,但是我每每叫“父亲”二字的时候,依旧感到异常的陌生,就像在喊我的岳父一样。妹妹是父亲瞒着不想再要孩子的母亲,偷偷弄破了安全套得来的女儿,他将他的高智商绝大部分遗传给了妹妹。时至今日我才发现,他也将他的低情商遗传给了妹妹,所以妹妹是个聪明得只看得到自己的人。
我们姊妹三人都是站在母亲一边的,父亲对此颇有怨言,估计主要还是对最疼爱的妹妹有怨言。当我也有了个女儿时,他竟然对我妻子说:不要高兴,女儿永远是向着当妈的,家里就是二比一喽!好在我们都有良好的家教和高等教育,不会因为小时候的事记恨父亲,更不会因为他小时候对我们不好就以怨抱怨,该承担的赡养责任我们尽量做好。
“老爸子,老妈子,吵吵闹闹一辈子。”这是我随口的一句话,被我的女儿听到了,经常挂在嘴上当好玩。青春年少的女儿,不会听得懂其中的苦涩。想想看,父亲不对得多些,但是母亲也有错。为了维持表面的和睦,他们付出了各自一生有可能得到的幸福,相互耗尽了感情。父亲留在家乡的那个女儿过着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的日子,早早就嫁给了年长好多的男人。父亲面对强悍的母亲,心虚地不敢提啥要求,只是在我们面前小声地抱怨:她连自己的姐姐都寄钱,我的女儿就不管,也是她的女儿呀。事实上,母亲不能原谅的是父亲欺骗她,不是针对孩子。那个孩子母亲曾经费劲周折把她的户口弄到城里来,后来是被惯坏的父亲和奶奶吵翻了,一气之下,奶奶带着孙女回了老家。
婚姻的缝隙越来越大,两个人又不会好好修补,靠着当时虚伪的社会道德和对女儿的责任硬是撑到了老年。如今,两个人再也没有精力闹腾了,迫不得已地消停下来,过起了相依为命的日子。我思忖,即使有无法调和的矛盾,走过了将近一生的路,应该也分不开了,习惯了相互的争吵和诋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那个平衡点。
父母那一代人的婚姻大抵如此。正如电影《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石光荣和褚琴一样,直到生命的最好关头两口子才算结束了吵闹一辈子的“和谐”生活。
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