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小说七)
七
母亲和杀猪叔到军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按照老队长的交代,直接找到军区老首长的住所,并说一定要找到军区老首长,才能把书信交出去。母亲和杀猪叔找到军区老首长的住所时,看到门外有一个警卫员站岗。母亲叫杀猪叔上去问一下,看是不是军区老首长的家,杀猪叔看到那腰上别枪的警卫员,腿都有点哆嗦,不敢上去。他对母亲说:“二嫂,我看那解放军腰里的枪就有点怕。我,我不敢去……”
母亲是个性急的人,她这一急,骂起来了:“你还是个男人啊,都这个时候!解放军有什么好怕的?”她把我从背上放下来,一把塞给杀猪叔,说:“你抱着阿狮吧,我去……”
杀猪叔抱着我,远远地看着母亲和那警卫员在那一直比划着,不知道说什么,后来母亲走过来,一脸火气,冲着杀猪叔吼叫起来:“你个大男人的,站在这干什么?那解放军说的是普通话,我听都听不懂,他也听不懂我的。你快去和他说说,就说我们是老首长的亲戚,亲戚……”
杀猪叔看看没办法,终于壮着胆和母亲一起走上前去,吱吱唔唔地说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我,我,我亲戚……”原来,杀猪叔也是个没有文化的人,说不了普通话,只是因为他平时偶尔吱唔两句,才能好半天说出“我亲戚”几个字来。母亲后来说起这事,觉得真是又急又好笑,把我也说乐了!她说:“阿狮将来可得好好读书,要不然以后碰到解放军会说不出话的。”
警卫员终于算是明白了,这面前站着的这两个人,一定又是军区老首长的什么远房亲戚了,来找老首长叙旧的。后来警卫员比比划划说:“我去通报一下老首长爱人,你们在这等一会儿。”
母亲和杀猪叔在门外等了几分钟时间,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的老太太来。因为言语不通,那老太太就叫警卫员去找来一个会说闽南话的老乡,帮忙做做翻译。母亲当时说,我们是老首长的亲戚,要找老首长,有点急事!老太太说,她是老首长的爱人,老首长现在不在家,开会去了,要明天才会回来呢,有什么事她可以转告的。母亲说不行,这事很重要,一定要找到老首长,才能亲自和他说。后来,老首长爱人说,那这样吧,我叫警卫员帮你们先安排一下住宿,在部队招待所里住一个晚上,明天老首长回来了,再去接你们过来!
母亲感觉到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同意老首长爱人的安排,和杀猪叔一起到部队招待所先住下。因为对方没有问清楚关系,以为母亲和杀猪叔是夫妻,所以只安排一个房间。入秋后,天气有点凉,因为我那还小,杀猪叔就让母亲和我住到房间里,自己一个人在走廊的条椅上,凑合地缩了一个晚上。后来杀猪叔总是对我说:“阿狮,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可是一晚都没睡觉,冷得要死……还有好多蚊子嗡嗡嗡地叫,吵死人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军官,提着一大包东西,来到招待所找到母亲和杀猪叔。他会说闽南话,他对母亲和杀猪叔说:“老哥老嫂,老首长最近的确很忙,一直在开会呢,看来你们是等不到了。这是老首长爱人准备的一些东西,里面有奶粉,饼干还有罐头,请你们二位一定要收下,有时间常来走走亲戚……”
母亲一听急了起来,说:“兄弟,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你说,老首长什么时候会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就在这等,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那干部模样的军人说:“老嫂,首长的工作是没有一定时间的,你们把这些东西拿着,先回去吧,有事以后再来,慢慢说……”
“我们不是来要东西的。兄弟,你可要帮一下忙啊,你不帮忙,这全队人可都得饿肚子啊……”母亲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拉着这位干部的手说:“你可得帮帮我们啊,我们不是来要东西来的……我们是有天大的事才来找首长帮忙的……”
那干部模样的人后来又问:“老嫂,要不有什么事你说给我听听,看看急不急,我好转达……”
“不行。”母亲擦了一下眼泪,发横起来:“你要不让我们见老首长,我们三个就不走了,饿死在这也不走!”她顺手拿起放在床上的东西,往干部模样的人身上塞,顺势坐在床上。“这东西你拿走,乡下人没见过这东西,不懂吃,拿走……”
这干部模样的人被母亲这一将,真软下来了,说:“要不这样老嫂,这东西你先收着,你这有什么要紧的话,我给你传一个好不好?”
“不行,我就要见老首长!”母亲那性格,一倔起来,就是不依不饶,有时候和父亲多一下嘴,总是要父亲先服软才肯罢休,就是后来我们长大了,也很少和她顶嘴,我们怕她生气。
后面杀猪叔半天也不敢吭一声,听那干部模样的人说要传话,就拉了一下母亲的衣角,说:“二嫂,要不我们把信叫这位干部带给老首长吧!”母亲转过头来,看看杀猪叔,又看看坐在床上的我,又回头看看这干部模样的军人,觉得不这样也没有什么办法,就依了!她说:“兄弟,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可得让我信得过你啊……”
这干部模样的人点点头,对母亲说:“老嫂,你放心吧,只要是大事是正事,老首长都会帮忙的!”
母亲终于回头将我抱起,解开我的衣服,从我怀里拿出父亲写的那一封信,走到干部模样的人那里,伸出的手又缩回来,说:“兄弟,你可得让我信得过啊!这是全队人的大事啊!”
那干部模样的人点点头,说:“你放心吧,老嫂,我一定转达!”他拿着信,一转身,就快步走出招待所,开着吉普车,一阵尘土飞起,不见了。
后来母亲对我说,那一刻,她和杀猪叔两个人呆呆地和我坐在招待所里,没有说半句话,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母亲总是坚信,好人会有好报的,天没有绝人的生路!她说,奶奶总是对她说,只要心存善念,总会逢凶化吉的!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只见那干部模样的军人开车又返回来了,他很急切地对母亲和杀猪叔说:“老哥老嫂,快,跟我去见老首长……”并迅速把母亲和杀猪叔拉进吉普车,快速向军区老首长家开了去。
还没到老首长家,就听到老首长家里传来怒骂声。母亲和杀猪叔听不懂普通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见那干部模样的人停下车来,拉着母亲和杀猪叔,走进了老首长的家。在大厅里,老首长爱人和警卫员都站在那,看那气氛,象是在骂她们两个人。后来,老首长看到母亲和杀猪叔进来,就不骂了。一脸怒气的脸马上阴转晴,赶紧招呼她们叔嫂坐下,那边警卫员赶紧去端茶。
老首长是个高个子又粗壮的人,剪得短短的头发几乎全都白光了,浓浓的眉毛黑白交加,狮鼻子,厚嘴唇,讲起话来嗡嗡作响的。只听老首长改用闽南话对母亲说(老首长不是闽南人,但在那一带组织革命很久,会说闽南话):“小婶子,咱们就不多?嗦了,你赶快回去告诉小戴(我们宗亲都姓戴,首长说的是老队长),就说毛主席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全国很多地方都在纠正这种错误路线。我这写了一封信,叫李秘书和小刘跟你们一起去放人,先安排生产要紧。至于这件事情,毕竟是人民内部问题嘛,慢慢会解决的,我们的人民首先要有饭吃,才能建设好新中国,保卫好社会主义啊!”
母亲听到老首长这一席话,嘴巴不停地颤动起来。她说不出话,眼泪流个不停。那边杀猪叔站在一边,一直点头哈腰,说:“谢谢老首长,谢谢老首长!”
那干部模样的人就是李秘书,小刘是老首长的警卫员。只见老首长的爱人从办公室里拿出一封信,交给老首长。老首长叫过李秘书,说:“小李,你和小刘现在就去,开我的车。先放人安排生产,别的问题省委会派工作组去解决的。马上执行!”
“是!”李秘书和小刘同时立正向老首长敬了一个军礼,一个军人式的转身,就出去了。后面,母亲抱着我和杀猪叔跟着出来,坐在吉普车的后排坐上。车就要启动的时候,只见老首长和爱人提着那一包东西,追了出来。老首长说:“小婶子,带回去给孩子吃啊。”母亲推了半天,还是收下了。老首长的爱人站在一边,一直用普通话说着:“这孩子真可爱,长大了会有出息的……”
老首长也笑了,对母亲说:“小婶子,这孩子真可爱,你看看,我爱人一直在夸着呢……”
后来,母亲曾一直对我说:“老首长和他爱人都是好人呢!”
我问:“那老首长的爱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去见老首长?”
母亲说,因为首长年纪大了,很多大事要处理,忙不过来。老首长又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只要有亲戚朋友来找办事,能帮上忙的,就一定会去帮忙的。但也有个把人利用老首长的热心,经常来钻空子。虽然只要是能帮得上的事都要帮,但老首长毕竟是要做大事情的人,怕影响老首长的身体。所以后来老首长的爱人就和秘书小李商量,尽量先了解清楚来访者的目的,再行通报。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大事,就由李秘书自行去办理。如果是家里有困难的,就安排送一些食品。这些食品都是平时老首长夫妇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母亲又说,她们当时进屋的时候,老首长就是在骂爱人和小刘,说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及时告诉他。要再拖下去,就会害了全队的人。所以母亲知道这事后,很内疚也很感动。
我问母亲说:“你们当时又听不懂普通话,是怎么知道的?”母亲当时有些激动,她说,是路上李秘书告诉他的。他说叫我们不要怪老首长的爱人,她是个很好的人。因为老首长不能再累了,他已经生病做过手术了。
几年后,老首长去世了,老队长和父亲代表全队人去参加他的追悼会。父亲他们看到有很多人来,还有很多花圈,大家都哭得象个泪人儿似的!
后来母亲又笑着自豪地对我说:“连老首长和爱人都说我们家阿狮将来会有出息,我信!”
“为什么呢?是连算命先生也这样说的吗?”我问。
“你想想啊,你才在襁褓就比别的孩子好多了,能吃得上当时很多人没吃过的奶粉,罐头和饼干。还能坐上首长的专车,‘突突突’地开回来,你说你将来会没有出息吗?”母亲用手摸着我的头,说:“将来你长大了,一定不会象你阿爸那样,天天要去车水,你是要做大官的人!”
这大概永远是每个母亲对儿子的期望吧!后来我长大了,虽然没有做上什么大官,但我们这一代人,自从建好了“水轮泵”之后,又买了抽水机,就永远告别了水车,也告别了那种痛苦的年代,更加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