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湘西――嫁】

是秋凉的时候了。

有大城里的一些人物儿，初到湘西，常常是要生几许疑惑的。

这不，这次可心第一次来湘西，就碰上她表姐粒粒出嫁，她惊奇，她疑惑......

湘西寨子的路永远都是拉不直的，盘来绕去的青石板路，将粒粒她们的拳头寨，五花大绑着。可心踏着亮滑亮滑的青石板，像一只懵懂的小鸡，歪头探脑地看着临溪的那些吊脚楼，那些凌空悬着脚的屋，有几份人与自然失调的畏寒。凌空悬着的吊脚楼上，有姑娘们大大咧咧走动的身影，可心总是替她们捏一把汗：如果摔下来怎办？可心听到远处有隐隐的哭声氤氲过来。一位枯瘪着嘴的老婆婆，频频告诉可可，哭声是从粒粒姐家跑来的。粒粒家吗？粒粒家不是办喜事吗？

可心摸摸妈妈织给她的黑手套，紧走一阵。远望去，粒粒姐家杀鸡宰羊赶猪的尽是人，匆匆忙忙着身影。几位戴着老花镜的乡土老先生，正在贴大红对子。围着老先生转悠看新奇的是一群花脸顽童。脏兮兮的手里握着鸡毛掸子、棍棒，威严神奇地围着老先生，俨如老先生们的千军护卫。

接待可心的是姑姑，喜着说：“粒粒姐在楼上，她看过你的像，还认得你。”

楼上的门开着，正对河溪。三五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围着一盆圆炉炭火。其中一个瘦精精的姑娘，穿着件单薄的蓝花红底衣裳，俊俏伶俐的脸蛋儿上，一双眼睛红肿着。看到可心，先是一愣。粒粒比可心想象中的矮的多了。一阵亲热过后，粒粒竟然喊着可心哭诉起来。那双因皲裂而贴着白胶布又满是硬茧的手，拿着白手帕捂着脸，脑袋像机器一样，一垂一昂着，弄得可心像感冒传染上的——一下子也哭起来。

“我的好粒粒姐……”可心为粒粒的遭遇哭泣，农村的女孩就是附属品吗？就是出嫁，都高兴不起来，还痛苦着哭呀。

楼下，来客很多。可心没有心思下去。紧紧地挨着粒粒姐坐着。看着她一个一个地，请客似的哭诉。当然请的多是亲朋长辈。可心的泪水偷偷流到嘴角，可心一尝，很咸。

半夜了。

那三五个陪着粒粒姐的姑娘，打起了瞌睡。可心握着粒粒姐粗糙的手，硬咽着说：

“粒粒姐……你不愿……”

粒粒姐聪灵，脸上红晕顿时漂起。

“咋说哩？”

“那你哭……”

粒粒姐抽回他的手，恍然大悟，甜甜地笑着，告诉可心。都自己喜欢的，哪有悲，她是哭喜！土家风俗嫁女都得哭，哭得越悲越好。啊？喜事还得使劲哭？粒粒姐只是羞羞地笑。

后来可心才知道，说是很久以前，湘西有个土司王地头蛇，茶饭饱后就糟蹋土家姑娘。凡是新婚第一夜，他都去。土家人敢怒不敢言，土司王随时都有十多个狗腿子跟着呀！但纯朴善良的土家儿女，有他们的办法。斗武不行就斗智。死了人，不是哭吗？能哭死就不能哭喜？这样一来，在这个酸涩的办法下，土司王可傻眼了……还说后来土司王真被一个真死的女子吓死了……优秀的土家族现在还流传着哭喜这一俗。

这时粒粒姐对可心放在椅子上的黑手套产生了兴趣。

“这手套真好看。”

可心看着粒粒姐的手，有一个老茧，黄黄的。粒粒说是烧炭被炭柴磨得。再看粒粒姐瘦精精的身子，只穿几件单衣，禁不住说：

“你妈就不给缝件棉袄。”

“自己有手哩。”

后来才知道，粒粒姐的小弟还在读书，她不愿劳累父母，那摆在堂屋的陪嫁本来粒粒姐就不要的，姑姑说那怎像话，就打了几样。再说人家男方哩，诚心为她买什么电视。她说，花人家的父母的血汗钱，走路都直不起腰。可心疑惑了，人家城里没有几大件就不答应，可粒粒姐……粒粒只是对可心笑。

“就送给你吧。”可心看到粒粒姐对手套爱不释手，真诚地说。同时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欣慰。粒粒姐现在是多么需要一副手套呀。可粒粒姐只是沉默着，痴痴地望着手套。

“好舒服。”粒粒姐说着又将手套还给了可心。说她真爱可心的手套，但她不要，说会织了，比她绣被面简单多了。可心无法想象粒粒姐那双手竟然这么灵。而粒粒只是给可心清澈的笑脸，大概是喝山泉水养成的性格吧。

第二日，粒粒姐被一位大娘梳了个发髻在后脑，又裹上看上去足有千斤重的一大圈黑头巾，把喜悦压在心里。楼下，雨一样的锣鼓声伴着悠长悠长的唢呐声在催促。

当可心站在吊脚楼上，望见青石板路延伸到山寨巷子里。扑入眼里的是一群精壮的土家后生仔，吆喝着抬着七八床铺盖，三五口箱子走着……巷子两旁的各个窗口里，探出看热闹的无数脑袋。孩子们早已跑到巷里，夹道欢迎似的看新娘子，如同八辈子没见过一般。粒粒打着很低的花伞，依然是那件蓝花红底的外衣，突然收伞回望了一下可心，是一个纯朴、坦然的笑……

在可心的耳际，唢呐声渐渐地淡了。吊脚楼里，可心默然回首，望见对面吊脚楼内走动的着的土家姑娘：还要担心她们摔下来吗？吊脚楼下是绝壁——大自然不训的造化。绝壁下爬满绿色的葛藤和青草，不屈地生存着，是那么倔强、朴实、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