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芬芳在苦涩中慢慢绽放
导读时光匆匆,寒暑两易。这一天,临海中学隆重举行全体教职工大会。这一天,老校长光荣退休了,而我,则成为他的接班人。
一
几乎是爬着回到租住的小屋中。我集中残存的最后力气,脱下外裤,奋力将右腿的假肢挪开,截肢处一片腥红。
泪水和着鲜血,一滴,两滴,落在有些老旧的地板上,溅起些微轻雾,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做为男人,我不流泪好多年了。就像这条右腿,当年离开我的躯体时,我也没流下半滴眼泪,但今天,眼泪却不争气地倾泻下来,我无法控制。
“您今天的表现非常优秀,打动了我们所有的人。可是,可是,我们单位不能招收残疾人,所以非常抱歉,我们只能遗憾地选择其他人,请您原谅。”
这样的话,我不知听了多少回。从毕业的那天起,无数次面试,从开始时的雄心万丈,到最后得到的,总是这么虚伪的一句。是的,我残疾,我断了一条腿,难道我就会比那些身体健全的人差吗?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
我的嚎叫从夜色掩映的窗口冲了出去。窗外,是无边的黑色。
二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世界在黑暗中渐渐睡去。昏过去却又醒来的我,已经再也睡不着了,真希望刚才没有苏醒,尽管那样的我是带着绝望离开这个世界的。
拄着拐杖,烧水,泡一包方便面。热水和面条的暖意让我恢复了力气,思绪开始飞翔。两个月来我独自生存于这个陌生的城市,几乎跑遍了这个城市的所有学校,想谋得一份教师的职业。我拖着假肢在这座城市走来走去,和健全人挤公共汽车。一次次投出简历,赶场面试,带着希望而去,最终失望而归。就像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台上那位领导带着遗憾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的心跌入了万丈深渊。这该死的残疾,它带给我的绝不是希望和幸福。
三
人潮汹涌的公共汽车站,我最后一个挤上公共汽车。却不想一个小小的幸福在等着我。下一站,身边的人下车了,空着的一个座位让我有了喘息的机会。冥思中到了下一站,上车的人群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乘务员瞧着我,说:“请给老人让座!”全车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我艰难地站起身来,老人笑着说了声“谢谢”,坐到了我的位置上。
夜色临近,汽车在城市的霓虹中穿行,窗外的灯光一排排远去。倦意开始袭来,在拥挤的人群中,心情随着汽车的颠簸起伏不定。快到终点的瞬间,伴随着尖锐刹车声和满车人的尖叫,恍惚的我脱手狠狠地摔倒在地,绷带被扯断,假肢从裤管中脱落出来。
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旁人的帮助下站起来,将假肢塞进裤管,不理会旁人讶异的目光和老者眼中的泪花,拒绝了乘务员的好意,昂首下车,离去。
四
失望已成过去,生活还得继续。已经敷药的伤处还在隐隐做痛——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有时候疼痛会让我保持清醒。掏出钱包,里面空空荡荡。将所有的零票累计起来,已经不到四百。除了回家的路费,这座城市留给我的日子,恐怕不会超过十天了。
明天还有一个面试,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临海中学。我翻看投寄过去的简历,发现没有写着自己残疾的经历。“这是我最后一个机会”,我想。瞬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再告诉任何人我的残疾现实。
五
撕心裂肺的疼让我苏醒过来,身边一片白色,各种管道插遍全身。我明白这是在医院。一转眼看见了白发苍苍的母亲,满脸愁苦凝视着我。见我醒来,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挣扎了一下,很快发现了问题的严重,右腿的空荡让我明白了一切。
那一夜的记忆,还残留着温柔的气息。从图书馆出来,我牵着雨思的手,任她的发飘逸于风中,不时微拂我的脸颊。悲剧就在这时发生,身后狂奔的汽车冲来的霎那,我只来得及将雨思奋力推出,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
出院的那天正好是我毕业的日子。我没有等到雨思。准确地说,从出事的那晚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无数次问起,同学们总是欲语又迟。走进她的宿舍,她的床上空空如也。她走了。
一天后,我收到了她留给我的信。
“风鸣,你会恨我吗?如果你恨我,我此生也许会过得安宁。如果你选择不恨我,那我选择把自己的灵魂打入地狱。都说我们的名字连在一起,是风雨同舟的意思,可是,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无情地走了。上帝说,人一生下来是有罪的,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风鸣,请原谅我的自私,我知道,当我处于危险时,你会用生命保护我。事实上,你也这么做了,并为此付出了终生的代价。可是,我无法接受与一个残疾人厮守终生的现实——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宁愿那天失去右腿的是我而不是你。而你,是绝不会置我于不顾,会陪护我一生一世直到老去。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风鸣,我走了,我选择终生做你的罪人……”
后面的字迹被大片的泪水模糊了,再也无法看清。远处有隐约的歌声传来,“甜蜜的誓言,还荡在耳边,一转眼,爱竟已走远,泪水滋润的伤痕,遮住你秀丽的容颜……”
传信的同学在我身边说了些什么,可我什么都没听见。
七
我的最后一次面试很精彩,就像所有精彩的故事一样,结尾总是沁人心脾。最重要的是,我被录用了,被这个城市最好的中学录用了,尽管只是临聘。我暗自庆幸,没有告诉他们我的一切。
面试过程中有一位老者,坐在最后却一言未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临海中学的校长。
我开始了单调而充实的教师生活。课堂、办公室、食堂、宿舍,每天四点一线,挑灯夜战到深夜,清晨早起呼吸最新鲜的空气,这样的生活,我甘之如饴。
每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我面带微笑向第一个来到班级的学生问好;每一个黄昏,我向最后一个离去的同学说再见。我踩着中午的时光,在其他教师午休的时候与学生谈心;向迎面而来的每个人报以笑容和问候。全情投入的每一节课,我让学生如醉似痴。渐渐地,同事们看我的目光不再着轻蔑,学生们对我的要求不再抗拒,我从领导和家长那里听到了更多的称赞,批评的声音似乎消失在空气中。
半年后,我所带的班级成为全市优秀班级,我为学校捧回全国教学大赛一等奖,我的第一部教学专著《课程改革理论与实践》在老校长的帮助下出版。转眼间我成了全校耀眼的明星,生活,似乎向我打开了五彩斑澜的大门。
可在夜深人静时,又似乎有一种隐约的不安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八
校长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而又干净,和他整洁朴素的穿着融成一个整体。他打量着我,嘴角露出微笑:“小张,干得不错!这说明我们当初选择你是正确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准备尽快启动你的调入程序。”
我心一震,愣在原地。启动调入,意味着关于我的一切将真相大白,我也许将开始新一轮的漫漫求职。半天,我才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校长锐利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仿佛能穿透我的灵魂,瞬间又转为温和,“没什么事,我只是代表学校正式通知你。”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天在下楼梯时,不小心一脚踏空,头部重重砸在栏杆上,当场昏迷过去,被同事们紧急送往医院。
九
第二次从医院的病床苏醒,内心出奇地宁静,没有悲伤,没有傍惶,没有焦虑,傻傻地盯住天花,半天没有挪动目光。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那夜半缠绕内心的不安已经成为过去,我必须面对被清理的命运,这,就是我的命。
科组长王老师带着同事来看我。我望着她,“对不起,王老师,我骗了您,骗了学校……”王老师打断我的说话,“你想听个故事吗?”“什么故事?”我问。
“大概在六个月前,老校长听说有一位身残志坚的年轻人四处求职无门,却才华横溢,因此要我们尽快找到他。正好我们学校缺一个这个学科的老师。‘看看我们有没有办法帮到这个年轻人’,老校长说。没想到他却自动找上门来。面试那天,老校长亲自去看了,马上决定录用他。
“这个年轻人进入学校后,老校长多次严令我们不得说出他身带残疾的秘密,由于他出色的工作,校长决定想办法把他调入我们学校成为正式职工。
“就在前天,老校长还带着学校的恳求信和家长们的联名信跑去教育局找了局长,听说从不跟人红脸的他还跟局长拍了桌子。”
“这个年轻人就是你!”王老师盯着我,“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好,我们就看不出来?”“校长说过,你的腿是否断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健康依然,是否能做到许多健全人做不到的事。”
十
三年以后,我已经成为这所学校最年轻的中层主任。9月,我应邀参加一个全国性基础教育学术会议,不想在会上碰到了大学时代的同学子岚,当年正是她将雨思的信转交给我。
人约黄昏后,我们在这个微雨纷飞的城市找了个幽静的咖啡厅坐下身来。长短过后,子岚灵动的目光扫在我身上,问道:“你有没有联系过雨思?”
“没有。”我淡淡地答道,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突然迸裂,疼痛像夜幕一样弥漫开来。
“张风鸣,你这个混蛋!当年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子岚突然的爆发让我措手不及。“看了她的信后,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你跟我说了什么,我全没听见。”
“原来如此,”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那我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你吧,这次你可要听清楚!唉,如果不是为了雨思,你早该是我的了。”
十一
车祸发生时,雨思并没有被我完全推开,她伤得也很重。她父母闻讯赶来,昼夜守护。听闻我断了一条腿,就在校外租了一套房,24小时跟踪,禁止她与我接触,并命令她给我写了那封绝交信。临走,她偷偷告诉子岚:“不管风鸣怎么样,我将终生等他,等着他亲手给我披上新婚嫁衣,等着他温柔的双手抚去我心头的伤痛,等着和他天荒地老。我没脸见他,请告诉他,无论他身在何处,我的心永远属于他!”
幽暗的灯光下,子岚泪流满面,“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蒙在鼓里。”
会议结束,给老校长打了个电话,我订了张机票,飞向雨思所在的城市。
十二
时光匆匆,寒暑两易。这一天,临海中学隆重举行全体教职工大会。这一天,老校长光荣退休了,而我,则成为他的接班人。“经组织考察,张风鸣同志治学严谨,对临海中学乃至我市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特任命张风鸣同志为临海中学校长。我们相信,张风鸣同志一定能带领临海中学全体师生,创造新的辉煌!”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坐在身边的老校长第一个伸出双手向我祝贺,看着他慈祥的笑容和苍苍白发,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