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岁月的记忆
导读月色如银,无酒有汤。“苕粑”圆如明月,全家人围在院子里,一口“苕粑”,一口酸汤,浓浓的酸涩中夹着淡淡的甜味,同时又透着谷糠的清香。
中秋那天,我与妻子一道带上儿子,去乡下看望一位朋友。行至途中,儿子突然说累了,要求休息一会儿……妻子刚刚坐下,儿子就指着面前的红籽问:“妈妈,这是什么?”
“那是‘救命粮’”。
“为什么叫救命粮?”儿子又一个为什么。
“因为红籽可以食用,特别是人在饥饿的时候,可以用来充饥,救活人的细命,所以……”
提到“救命粮”,我就突然想起母亲曾经的讲述,那是我心中最深刻的记忆。
1976年秋天,家乡遭受了十分罕见的旱灾,加上水利条件很差,十有八九是“望天田”,灾情异常严重。灾害期间,虽然大队的广播天天在宣传:“抓革命,促生产,再大的困难要扭转,毛泽东思想是指针,贫下中农有信心;学‘大寨’,抗大旱,人人挑水桶,个个拿扁担,白日夜晚都要干,不要等着看;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可是,干旱时间太长了,连喝水都成问题,哪里又抗得住旱呢?
秋收到了,队里男工妇女们在田里割“怀胎草”,懒心无肠,怨天尤人,无限的失望与忧愁再次蒸腾为生活的寻找,秋收按“人七劳三”分配,我们家七口人,当年分得286斤包谷、113斤稻谷、12斤黄豆、5斤绿豆……这就是全家人一年的生活,按最低标准年人均240斤粮食计算,不知道几张嘴巴要放到哪里去?面对杯水车薪的收获,母亲感到生活的重负与艰难,而且时时在恐慌。
不久,上级第一批“救济粮”和“回销粮”指标落实下来,当时大队长提出的口号是:尽量争取,无论如何,要保证群众生产生活的正常运行,母亲听到这个消息,仿佛心里亮起一片晴朗的天空,可是……队里日子过得去的人不多,面临宽广的贫困面,整个队上简直无法分出重点户与一般户来。为此,所得的指标只有实行“遍地开花”。
按照队上初步安排,家里十分贫穷的人吃救济粮,其余一律吃回销粮(用适当的钱购买)。当然,我们家属于贫困之列……后来,等到队上分下来时,令人失望,我们家只得了60斤玉米。顿时,那片生活艰难的愁云又暗淡了母亲的心灵,早晚两餐的忧虑,犹如一块石头死死压在母亲的心头。
中秋前,母亲叫父亲去赶县城,买点粮食回来打发家里无米下锅的日子。父亲坐在灶头边发难,面对母亲的建议,内心很明白,不去也不行,可是拿什么去买呢?家里一分钱没有,母亲建议他老(扛)几块板子去卖。于是,父亲去树林里现砍一棵柏木树,请幺叔帮忙改得四块板子。
月光透寒,秋露满天。
赶场前一天晚上,父亲将板子捆好,等到凌晨出发……这时,母亲的心也跟随父亲上了路,远去三十里以外的县城,心头早已被寄予买回粮食的希望所倾洗,无法入睡,起床砍猪草、打鞋底、补衣服等,一直忙到天亮。
下午,为了迎接父亲赶场回家,母亲用一碗豆子,磨做渣豆腐……看起来是渣豆腐,实际上是一锅萝卜菜叶,渣豆腐还未做好,她早已打发大哥到杉树堡上看了三次,内心想用他买回来的粮食煮一餐较好的晚饭。
夜幕降临了,母亲再一次听我说父亲还没有回来,于是失望道:“晓是板子没有卖?还是没有买到粮食……”为此,母亲只有将事先备好的红苕,极不情愿地倒在渣豆腐中,同菜同锅煮。
油灯点亮了村庄的黑夜,母亲坐在火坑边,一直在聆听父亲回来的脚步声,暗淡的灯光依就闪烁格外的寂静,等呀等呀,父亲终于回来了,母亲看了一眼,面对父亲两手空空的现实,一切希望与他随同带去的“粮袋子”霎时化作了回首的遗憾。
父亲额头上的汗水,如同浇水一般,不断淹没一张憔悴的脸……他坐下来,几次伸腿,都顶不过长途奔赴的疲劳,隐约在昏暗的灯光中反复透出时代的悲凉来。
“是不是板子没有卖……”
过了半天,父亲才慢慢回答母亲的问话,他如同赔罪似的,说:“不是,板子已经卖了,但是卖得特别晚,早些时间无人过问,后来天色晚了,才被一个老汉买去,那老汉也不是当急得很,硬要买那板子……”
夕阳西下,别人都在赶着回家的路,唯有父亲焦急地守着四块板子……老汉听他说,家里还在等着自己买粮食回去下锅,于是处于对父亲的同情,用六块半钱将板子买下,这个时候集市早已散去,暮色苍茫,父亲揣着夕阳,急忙赶着回家的路,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民间传说:“中秋不推豆腐,老鼠子要啃屁股。”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这话的真正含义,但是有一点我是这样理解的:春种秋收,面对汗水换来的成果,应有家人的团聚,共同分享节日的喜悦,用豆腐祀奉秋天,不要忘记曾经那些白色的日子、汗水的日子,如果一年劳动到头,中秋节连起码的豆腐都吃不起,穷得只有让老鼠啃人的屁股了。
中秋节,照常理,家人应该吃到一顿豆腐,可是那年中秋节,就彻底打破了常规,不要说豆腐,连白米饭都没有吃上一顿。节日夜晚,母亲用干苕籽、秕谷、参合红籽磨面,做成了“苕粑”,另外还煮了一锅无一点油腥腥的酸菜汤。
月色如银,无酒有汤。“苕粑”圆如明月,全家人围在院子里,一口“苕粑”,一口酸汤,浓浓的酸涩中夹着淡淡的甜味,同时又透着谷糠的清香。吃“苕粑”,喝酸汤,饮月华,就这样简单地过了一个中秋节。
平时,好歹不论,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在锅里添一些辅粮和菜叶,尽量让我们吃饱……那年,她叫我们上山去打红籽,算好,当年的红籽还多,我和大哥每天要打三畚箕。打回来的红籽,晒干以后,混合“苕籽”磨面做“苕粑”、擀“苕面条”、煮粥,或者参合包谷面煮饭……就这样,每天都是红籽的日子……红籽那东西,生熟可以吃,有时在山上饿了,可以直接吃些生红籽。母亲一日两餐常要忍嘴,让给我们吃,饭后就咀嚼一些干红籽过顿,那时红籽真的成了“救命粮”。
要过年了,季节的改变意味着岁月的轮回,过年如过关,过关盼望好运来临,想“稀饭”变为“干饭”,红籽与苕子变为包谷和大米,当然最好是大米——
最想过年的是我,因为过年可以吃上好东西,一个月前,我就在倒计时算——还有二十天、十天、五天,就要过年了……担心我们过不起年的,还是外公外婆家,每年过年,外婆几乎都要来接我们一次,可是母亲坚持不去:一是因为我们人多;二是母亲信守“叫花子有年过”的说法,怕娘家人耻论,说嫁出去的女儿无出息,家里穷得年都过不起,似乎过年以后,再去拜年,又是另当别论。
我们家的生活,一直在外公外婆的照顾中度过。那年腊月,外婆生病了,但心头仍然放心不下,之前还是叫外公给我们送来一些过年的东西。其实,对于如何过好年,母亲也作了精心的准备,用几斤小麦磨浆烙粉,算作过年的“绿豆粉”,将一个星期前生产队分下来的“糯高梁”磨成汤圆面,另外做了一些“红籽粑”,加上上级供应的一斤四两白糖、一斤白酒,还有外公背来的一块猪肉,七拼八筹,总算把年过了。
外婆没有熬过年关……去世那天,是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站在她的床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乖!要勤快点,人要有志气,穷身不能穷志……”往后,外婆的话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沉积为人生的精神动力。
透过岁月的记忆,如秋天的红叶,秋越深,叶越红,红叶漫过秋天,一夜寒露收藏,缕缕阳光翻晒,不断折成心灵的希望……
成功;永远属于那些勤劳的人!
2006年3月30日于晓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