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小说九)
九
那天,父亲出去车水的时候,被几个年轻人背了回来,说是踩水车的时候,不小心从水车上面摔下来的。父亲摔得不是很严重,但腰和脚都扭伤了,不能走路,所以他们才把他背回家来的!
一到家,背父亲回家的那几个小伙子都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只是吱唔了一下,就都跑开了。我听到母亲当时嘴里老是说这一句话:“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她摇着父亲的肩膀,很不相信地追问着。我那时站在母亲的身边,一支小手抓着母亲的下衣摆,另一只小手还在挖着鼻孔,两只小眼睛滴溜溜地直转着,一下子看看母亲,一下子又看看父亲。
父亲是个小心省事的人,平时不爱招惹别人,就是有点事,也不与人计较。他对母亲说:“算了!就一点小伤不要紧的,你就别多问了!”
但母亲却是一个不依不饶的人,她那里肯罢休?一直逼问着。后来父亲被逼急了,终于还是说了,原来那几个小伙子是故意整父亲的。在水车上踩水踩得来劲的时候,一般都是很自然的一步一步地踩着,这样不要用太大的劲,人长时间车水也不会犯累。没想到这三个小伙子交换一下眼色,突然间暗地一使劲,将水车踩得飞快。父亲没有提防,加上年纪大了一些,脚下一没跟上,就从水车上摔了下来。
母亲当时一听,火气霎时就上来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就往外冲去。嘴里还叫着说:“走,找你大伯评理去,非把爱国这夭寿仔打死不可!”我当时感觉母亲确实很生气了,几乎是连拉带扯地把我一起带上的,她将我的小手捏得生痛。爱国哥是我堂哥,是大伯的小儿子,他也是大伯一脉单传的男丁,因为从小有点骄宠,所以平时总是淘气一点,二十出头了还象个小孩子。我跟着母亲三步两步小跑,穿过天井就跑到大伯家了。大伯家就住在左对房和大房里,离我们也就隔着一个天井。
大伯平时很会做馒头包子,所以我有事没事都喜欢跑到他这来,因为到了他家,如果碰巧赶上在蒸馒头包子,肯定能跟着吃上一两个。其实今天也赶巧,正好大伯在那蒸馒头呢!大伯一手握着杆面杖,一手揉着面团,他看见我们走过来,老远就打起招呼来,说:“二婶子来啦!哈哈,阿狮也来了啊!好好好,我正在做馒头呢,等会一起吃一个!”
我一听有得吃正高兴,母亲却快步走过来,看着大伯,不答不理他,气呼呼地就叫嚷开了:“阿哥,爱国这夭寿仔在那里呢?在哪啊?”
我当时看见大伯一下子愣了,放下手中的面团,满脸不解地问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二婶子,是不是爱国又做了什么坏事啦?”
“哼,你平时就会宠他,二十好几了还象个小孩子,太不懂事了,连点孝顺都不会!”母亲一边说,一边气得喘着粗气。
“怎么了?你说说看,别急!……”大伯看着母亲那样,知道是爱国哥犯事了,急急切切地追问。
“怎么了?你平时不管教,现在连他二叔都整了!到将来连你也整上了……”母亲说话从不给人留面子,就是对着大伯也是一样。“爱国这夭寿仔和家富,小油他们算计他爸,把他从水车上弄摔了下来。现在扭伤了腰和脚,今天非得好好教训这臭小子不可!”
“这夭寿仔,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了?”大伯一听,脸上马上就不快起来:“二婶子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母亲气乎乎,一五一十地把这事说了。大伯一听完,火就往上冒了,他把那杆面杖往桌台上狠狠敲了三四下,边敲边叫起来:“秀凤,你去把爱国这夭寿仔给我找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秀凤就是大伯母,爱国哥的妈妈,她平时很疼爱爱国哥,可是也很怕大伯!她听到大伯的叫唤,赶紧从屋里头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叫,把爱国哥给找了回来。那时我听到大伯的吼叫声,心里真有点发毛,躲在母亲的背后,一下子看着大伯,又一下子看着母亲,我发现母亲也有点害怕了,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大伯的手,说:“阿哥,骂一下就行了啊,可不要打孩子了,我只是一时气气说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的!”
大伯那里听得进去,一下子甩开母亲的手,抡起杆面杖,在爱国哥的屁股上一抡就是三四下。母亲和大伯母都慌了,一起使劲儿地拉住大伯的手,爱国哥趁机就往门外大石埕那里跑去。这一下了,大伯更火了,大伯用力甩开母亲和大伯母的手,就往外追去,一边追一边叫骂:“夭寿仔,长这么大了,还一点人情事故都不懂,连你二叔都敢整,到时还不整到我头上来了!今天非把你敲死不可……”
父子俩在大埕上一个追着,一个跑着。母亲和大伯母跟在后边一直叫着:“别打了,小孩子不懂事,骂下就好了!”我在大石埕的一角傻傻地站着,看那场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又好笑又好怕的。
后来爱国哥竟然不跑了,双手抱着头在那站着,大有让大伯打个够的架势。可这个时候大伯反倒不追不打了,一手拿着杆面杖,一手指着爱国哥的鼻子,一直叫骂着:“你这夭寿仔,还敢算计你二叔啊,你二叔踩了一辈子水车都没摔过一次!倒让你们这些小夭寿仔给整倒了,要是有个什么事,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大伯一边骂着,一面转身对母亲说:“二婶子,等下我去看一下二兄弟,顺便带点药酒过去擦擦!”
母亲后来对我说,大伯会点摔伤推拿的手段,原本过来是想叫他过去看下,没想到火气在心头上,说了一些气话,竟然让爱国哥挨了一通揍,想起来真是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当时看见母亲很不好意思地对大伯说:“阿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的。小孩子嘛,都这样,别犯火啊!你给我弄一点药酒,我帮他爸擦擦就行了!你忙着吧,蒸馒头去,蒸馒头去……”
“不蒸了,不蒸了,蒸了也吃不下,我跟你过去看下!这夭寿仔……”大伯一手甩下杆面杖,进屋去拿了一些摔打药酒,跟母亲来到我们家里,一边走着还一边骂着“夭寿仔”,母亲很是过意不去,老是陪着笑脸说一些小心的话。
父亲只是肌肉摔伤,没什么大碍,大伯给他搓揉几下,上了一点药酒,说没有伤到骨头,不碍事的。母亲赶紧起身泡茶,兄弟俩一边喝茶一边又聊开了,刚才的事就好象没有发生过似的!我站在一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儿,后来撕了一张书纸,跑到外面折纸飞机,飞去了!
当我玩够了回来的时候,大伯还没走,母亲炒了一小碟花生,让他们兄弟俩喝起酒来了。我爱看大伯喝酒的样子,他平时性子比较急,所以喝酒也急。父亲喝酒,一杯总是要分两三口才能喝完。大伯却不一样,他将一杯酒倒满,然后拿到手上看了一下,一昂脖子,往嘴里一送,就算完事了。酒入喉咙之后,脸用力皱了一下,接着呶一呶嘴巴,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花生米,再往嘴里一送,就咀嚼起来了。大伯喝完一杯酒之后,父亲就给他再满上一杯,但大伯却不马上喝了,他得看父亲那杯喝完,才会再象刚才那样,又昂起脖子,喝下第二杯。
大伯和父亲在一起喝酒是常事,但我看他们兄弟俩喝酒的习惯很不相同,总有点好奇,就忍不住问起来说:“大伯喝酒和我阿爸不一样。大伯一口一杯,我阿爸一杯三口。还有,大伯你为什么喝完一杯,还要等阿爸喝完一杯才喝呢?”
“哈哈……阿狮很认真啊,会做大事的!你知道不?大伯让你阿爸灌醉了好多次呢。我和你爸酒量差不多,我喝快酒,他喝慢酒,我要一直喝下去就得先倒下了,你阿爸经常会算计我……”大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把我抱在腿上,然后夹一粒花生米送到我嘴里。父亲和母亲也笑了起来。后来,大伯酒喝多了,就说起爱国哥的事。
大伯有些叹气地说:“爱国这夭寿仔,也有二十三了,还这么不懂事,都是叫他妈平时给宠坏的!”
“二十三又怎样?没结婚就是个小孩子,都这样的,这也不能怪他的!”父亲说。
“是啊,要是找个媳妇就会懂事的!”母亲也附和说。
“是该给他找个媳妇了。可好几个人来介绍,这夭寿仔就是看不上人家啊。”大伯对母亲说:“二婶子,你看看附近有没有比较合适的,帮忙介绍一个。秀凤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人,平时都是她给笼坏的,有了媳妇,就有人管教了……”
母亲点点头说:“也是啊,有了媳妇就会听话学好的。我有时间帮忙介绍看看……”
晚上,爱国哥、家富哥,还有小油哥他们几个人,带了一包小点心,来给父亲陪礼道歉了,又是请烟又就打火的。父亲笑着给他们泡茶,嘴里说没什么事的,叫他们不要担心。说这事不能怪他们,是自己老了,手脚慢了,跟不上年轻人了……我坐在父亲的身边,他们后来都说了一些什么话,我倒没注意听了,只是眼晴总是盯着那一小包点心,猜想着里面是熟花生还是甜糖果……
自从那次摔伤之后,父亲就再也不出去车水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自己老了,该让年轻人去车水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