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宽之死
刚走进乡政府大院,就听见有人嚷“阿宽死啦!阿宽死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但是,看见几位乡干部惋惜的神情,我明白不幸已千真万确了。那天夜里,他披上一件蓝大衣,戴着斗笠,独自驾着三板船,在宋江河里打鱼。当第二天晨曦初露时,人们发现三板船静静地漂浮在河面上,船上已没有阿宽的身影。出事的地点叫菜家沟,有人嘻笑着:“那儿草青叶绿,流水默默,倒是一个风景颇秀的好去处。”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身影单薄的老人来,一米六五的个头,瘦小而且孱弱,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走。他常披一件蓝大衣,衣服上沾满油渍和汗味,仿佛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古铜色的脸上满布皱纹,任何时候对待任何人都是一副友好而且谦卑的笑容,仿佛岁月的风沙从未在他的心里留下伤心的印迹。
我认识他并对他有所了解,就源于他对人永远谦卑友好的微笑。那年,我刚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一所村小教书。那阵学校正搞建修,村里照顾他,让他帮建筑队看厂,学校没有房子住,周围村组不让学校接电线,又正是冬天,气温非常低。那些长长的不眠的黑夜里,他和我蜷缩在火盆边,他用他那友好谦卑的微笑,温顺柔和的谈话方式与我娓娓而谈,他给我讲他的人生经历、开释我心中郁结的烦闷和苦楚,一谈就是个通宵。
“我是个地主少爷,可我从没挨过别人的打!”他盘蜷在几把扫帚上,有些得意地对我说道。
我隐约地知道他父亲过去是个保长,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比,常常背上插把大刀,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曾经勾结山里的盗匪,抢了南充到东河的四十八条大船的船队。还听说他要是看上了哪家的媳妇,非要弄到手不可,稍有不从,轻则就把那家的男人抓去当壮丁,重则就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在田间地头。总之,一个恶魔一样的人,让东河十里八村心惊肉跳的恶棍。当然,最后解放了,这个恶魔被劳苦大众抽断十几根黄荆条子,才让拖到东河滩上去枪毙。
那个年代,有这样臭名昭著的父亲,而自己不受牵连是很少见的。我微笑地望着他,听他的秘决。
“我嘴甜着呢!谁我都招呼,谁我都微笑!”
他说,枪毙他父亲那一回,从南充来了二十几个船工,都是遭了抢的穷苦人。他们把他父亲折磨得累了,有人就准备修理他。几个人围上来,刚要动手。
他就赶紧喊:“打倒恶霸地主刘彩云,毛主席万岁!”
那几个人迟凝了一下,又举起了拳头。
他跑上去拾起地上的竹条,狠命地抽打倒在地上象一条死猪似的父亲。
人家看他这样子,有人就说:“这孩子干什么?”
“他欺负我母亲!只晓得在外面搞女人。”
“大人作孽,娃娃有什么罪?”
那伙人走时,还给了他娘俩几个玉米饼。
我看着他那狡黠的眼神,很有些不解。
我问:“你怨政府吗?”
他突然抬起头,变得诧异起来。直到发现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时,才把头扭向一边,嘿嘿地自个儿笑了一阵:“你小伙儿,还年轻……”
那一瞬间,我就有种写作的冲动,于是抓起笔来,借助昏黄的火光,想记下一些东西:“或许,将来可以写篇小说的!”
他敏感地站起身来,依然是谦卑的笑着,他拍了拍大衣上的木屑,一言不发地蜷到只铺着谷草的床上睡去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孤独的黑暗里。
再遇到阿宽,是他从乡上缴计划生育罚款回来。他仍然穿着那件蓝大衣,街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一边走路,一边抽得“鞑吧鞑吧”的。
“你老人家也真是,让儿子生那么多干什么?孩子多了能当饭吃?”我很疑惑地问他,听说他鼓励儿媳妇又生了第三个女儿,工作队的人没办法,就抄了他的家,赶猪的赶猪、称粮的称粮、抬柜子的抬柜子。现在家徒四壁,所剩无几,吃饭都成了问题。
他仍是谦卑地笑着,回头反驳我说:“你不懂得,不懂得,小伙儿!”
随后他就给我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个发财人,可就是没有儿子,家里的桌子偏了,他就在四个脚柱下支了四块金砖。可是有一天要挪桌子,却挪不动。另外有个穷人桌子偏了,就让四个儿子一个人抬一个角,想到哪儿就挪到哪里。”
这个故事的用意就是说明,钱不如儿子。
“生个孩子罚款就要缴一万多块呢!一万块可以买个好麾托,你老要是不让儿媳妇超生孩子的话,现在你就可以骑摩托车上街,那真是够拽的!”我看他默默地走路,就很有些同情。
“唉!只怪那婆娘不争气,生了一个女娃又生一个女娃!比下蛋还麻利。”他显得有些怅惘。
“你不后悔么?”我问。
“后悔?后什么悔!孙儿长大了,我让他来他就来,让他去他就去?你摩托车行吗?它听你话?”他笑眯眯地望着我,看看天又看看地,很有些不服气。
听他这话,我一时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我又说:“可工作队也把你搞得够惨的,咋过日子呢?”
“他们还能让我饿死?到时候还不要救济?谁缴罚款去!”他对我狡黠地笑笑,象一条滑头的鱼。
不管别人对阿宽如何评价,但阿宽的忠厚老实、待人热情,那是人所公认。而令人惊奇的是,他一个吃了上顿要愁下顿的人,竟与乡长、计划生育工作组长好得像亲兄弟。惹得满村的乡亲对他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有回工作组的人到他家来催款,他悄悄对组长说:“你不是三队的么?你爷是不是姓周,你妈是不是姓李,你和我长得像不像,说不定还是亲兄弟呢?自家人还这么凶?”
那组长本想发火,但一看阿宽谦卑的微笑,又打量一下对方,心里“格登”一下,倒也拿不定主意。因为谁都知道他那爹不是个好东西。
组长收不到钱就回去了,走时象征性地拿走了他家里的镜框,那里面只有几张阿宽孙子屙尿的照片,一文不值。
后来,乡长就发话了。人家就那样,该缓的就缓一下,憋得急了,人跑了到逑处去收,年终了乡长还给阿宽送来一袋米。
这样,阿宽觉得自己很风光,在邻居面前也感到很神气。成天都是笑呵呵的,有时候,肚子饿了还高歌几曲:
月儿落思霞呀……
思霞想冤家!
……
后来阿宽在全乡都出了名,每回到乡上去缴罚款,乡干部都要把他取笑几回。他从不生气,总是谦卑地笑着,别人想怎么开心自己也怎么开心,跟着乐。
“你是不是和你儿媳妇有一腿!”
他憨憨地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听说你儿子都不想超生孩子呢!”
他只是笑,一个人偷着乐,象是从人们的哄笑声中找到了自己的胜利。
于是很多人都爱与他开玩笑,爱与他吹壳子,因为你失意了就倾述,你烦了就骂娘,他是一个耐心的听众,他从不会生气。
乡长更是有事没事儿都爱找他,使唤起他来总是心安礼得,就像用自己的十个手指。包括这最后一次的打鱼,据说是乡长家来了亲戚,他想送两条鱼去。
但他终究没送出去!
我想,乡长也许不知道这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