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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白

2013-10-26 12:15 作者:素心兰 阅读量:428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血色开满后襟的纤尘,像一朵安静而悲凉的梨花。纯白,忧伤,柔软,刚烈。春色如魅,梨蕊纷飞。

“你们可想好了?确实要将这两个孩子托付于我?要知道,三教九流,戏子从来都是最下贱最不入流的一种。你们真的忍心这俩孩子从此以后跟随我们戏班风雨里来去,刀刃上行走?”

说这话的是“清尘班”班主伯牙,瘦高个子,精明利索,四十岁左右,一双饱历风霜的眼睛后面透出圆滑和世故。

清尘班是江南有名的戏班子,富贾官宦争抢着请来请去。伯牙,是江南炙手可热的头面人物。科班出身的他唱腔功夫样样全,且独具慧眼。

但他,从不轻易收徒。

眼前这两个小女孩虽说蓬头垢面,羸弱得不盈一握。然,骨骼清奇,五官俊秀,身段匀称柔嫩,是个学戏的好苗子。

苦着脸的无尘牙根一咬,狠狠心:“以后纤尘跟莲心,就全权交付班主您了。呼喝打骂,都在您。绝无二话,绝不反悔!”跺跺脚,拧身,掩面,狂奔。

八岁的纤尘,六岁的莲心嘶声大喊,痛哭流涕:“爹,你回来!不要丢下我们!”

长风呼啸,秋意深。扑簌簌飘坠的落叶,将无尘落魄孤寂的身影瞬间藏掩得无息无声。一条蜿蜒的瘦道,荒凉而清冷。山长水阔,云远烟尘,路,在何方?

朦胧的泪眼,哀痛的神情,惶恐的孤独和莫名的震颤,即便是铁面如伯牙,亦忍不住长叹出声:“孩子,走吧。从今往后,有清尘班一口吃的,绝不饿着你们。”

清尘班内,从此多了两个娇弱稚嫩的身影:纤尘,莲心。

洗去一身藏垢的女孩儿,令伯牙喜之不禁。眯眼审度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纤尘,青衣。莲心,花旦。为师我,亲自教你们。”

清丽秀雅不染纤尘,果然适合缠绵凄婉水袖轻扬的青衣。而眉目玲珑如画,气度雍容的莲心,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舍花旦,其谁?

寒风一起,萧瑟的冬足矣让人赖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想起身。何况,是两个孩子?

“姐姐,我好累,好困。你跟师傅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好么?”小小的人儿实在耐不住苦寒,哀哀地朝着纤尘哭诉。纤尘一狠心把莲心从床上抱起来:“莲儿,不行。师傅知道你偷懒,会打死你的。”

莲心打个寒战。是啊,师傅说了,数九寒天也好,刮风落雪也好,无论如何都得寅时起身,先练基本功,再练把子功,然后是练身段,吊嗓子。等到天亮,再跟大伙一起合练剧目,对手势,卡动作,背台词。忙的时候帮着搬道具,替主角看行头,递油彩,换衣服,端茶送水,烧火煮饭。若是偶尔还能客串个小小的龙套,那已经不得了了。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苛刻和残忍了些。但,至少有一个避风的角落,一个属于自己的饭碗,有一身遮寒的衣衫和一张不算太破旧的被子,相对以前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时日,已是天上人间。

纤尘毕竟大些,明白这个道理。看着年幼的妹妹身上一道道淤青和紫红的印痕,她只能表示无奈和心疼。她轻轻摩挲着莲心,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含辛忍辱,破空而出,争取成为班里的台柱和名角。那样,就能给年幼的妹妹一个相对安定舒适的生活环境。

可这,还得熬上多少年呀?纤尘抱紧莲心,低哑而黯然的恸哭:“爹,你在哪里?你好狠心!你可知道我们姐妹遭受的欺凌和怨愤?可知道我们被人呼来喝去的卑贱和酸辛?”

一声威严低沉的怒喝:“两个死丫头,还不快滚出去练功!”纤尘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泪水,战战兢兢地应道:“来了来了,师傅。”拉着莲心就跑了出去。

黧黑的夜,没有一颗星子。一望,不着边际的深邃和空寂。像一张硕大无朋的黑手,翻云覆雨,轻而易举。

老天,就让我们姐妹快快长大吧!

伯牙在纤尘跟莲心身上确实花了很多心血。从基本功的训练到唱腔技巧的剖析,从角色的把握到舞台艺术的掌控,从描眉画唇的手法到一颦一笑水袖轻扬的婉约和风情,都潜心相授。

他的眼光向来很准。亏本的生意,他从来不做。这是他一贯的准则。就像今天他带回来的这个小男孩,同样是看中了他的可造之资。否则,就算人如何跪求,他也不会应允。

十岁。这小男孩年岁稍大了些。若是再早来一两年,那么他的成长会更出色。班里的角儿正逐渐老化,他得想法培养一批新秀进行填充。不然,再过个两三年,谁还愿意看一个黄脸的女人和白须的老头在台上蹦来蹦去?因为唱戏,吃的就是青春这碗饭。而这个叫观花的男孩儿,跟纤尘莲心恰好互补。

英挺的身型,俊朗的眉眼,小小少年的观花已经显得刚毅潇洒。一张薄薄的唇又让孩子气的他带着一丝儒雅和飘逸。无论饰演何种生角,这孩子都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伯牙自得地笑了:“纤尘,莲心,这是观花。以后,你们就叫他师弟。”

先入为主。即便观花比纤尘和莲心都大。这是行内的规矩。

孩子的世界从来都是简单而纯粹的。相仿的年龄和际遇,让三个失去亲人和自由的孩子很快成为了彼此灵魂的依托。

当然,观花不敢违背师傅的指令,恭谨地称呼纤尘莲心为师姐。纤尘懂得矜持的一笑,而莲心则傻乎乎地唤他:观花哥哥。

从此,寅时的深黑和飘摇的风雪里,清尘班开始变得依依呀呀地有了生机。三个孩子相互扶持的鼓励和笑语,穿透幽长的夜空,迎来每一线初起的晨曦。

再大的寒冷,也抵不过心灵相藉的温暖。

春暖花开,时光如水。清尘班院落里的梨花,一树一树,笑语嫣然,粉白凝凝。是纤尘跟莲心两个种下的,一共三棵。还有一棵,代表观花。

十二岁的莲心跟在纤尘和观花身后,撅起嘴略带不满:“姐姐,观花哥哥,怎么你们老是喜欢呆在那棵梨树下嘀咕,都不跟我玩了?”

纤尘俊脸一红,低下头去,漫不经心地回应:“哪有呀?我跟哥哥要对台词呢。若是在台上卡了词,可不就出洋相了么?师傅铁定绕不了咱们!”

观花已经是个玉树临风的俊朗少年了。长风轻扬,细碎柔软的梨花微雨一样落了他满头满身,画一样的人。六年的光阴将他打磨得风流倜傥,棱角分明。健硕英挺的身姿往哪儿一站,都鹤立鸡群。

他的运气比较好,今年刚开春,便是班里的小台柱了。小生,武生,老生,都被他演绎得卓尔不凡。伯牙看他的眼神,会稍稍温和客气了一点。

再过几天,就是纤尘正式登台献艺的日子。第一场,就是跟观花合演的越剧《十八相送》。古老的曲目,不一样的演绎。意在藉这千古佳话,成就一个少年纤尘。

伯牙已经反复多次跟她讲解分析祝英台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帮助她揣摩表情、语气、动作,亮相和收势都细琐而精确。纤尘试了几次,伯牙还不是很满意。他下定全力,决定捧红纤尘。一场,就让她技压全城,名动江南。

是以每次清场后,伯牙就坐在台下,逼纤尘一遍又一遍地跟观花加练搭戏。小到一个唱词的音阶和强弱,一个翘指甩袖或碎步回眸,都力臻完美。

十四岁。花骨朵一样的纤尘面如敷粉、清丽绝伦。婀娜柔美的身段,绿鬓如云的青丝,娴雅高贵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昭示着伯牙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这一切,都让她有足够的资本成为轰动梨园的俏佳人。

成就纤尘,也就是成就清尘班,成就伯牙,他自己。

莲心练完功,总喜欢躲在自己种下的那棵梨树下,看纤尘跟观花搭戏。

没有油彩,没有水袖,没有行头。不施黛粉的纤尘眉眼间却有遮掩不住的风流韵致,自然清爽,娴雅静好,恰如一朵粉白嫣然的雪梨花。

莲心痴痴地看她跟观花之间那份心领神会的灵犀与默契,看他们如璧玉般登对的才貌与品性,看他们在台上熠熠生辉的光彩照人,心里油然而生一丝嫉妒。

现在才知道,原来她的观花哥哥跟姐姐纤尘竟是这样般配。师傅脸上露出的赞赏和激励,又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你别忘了,观花哥哥是我们两个人的,姐姐。

莲心开始有意无意地缠住观花。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说那个。观花只是宠溺地看她,热心且热情。而纤尘只能无奈地摇头:观花,你就随她吧。谁让她还小,又是我相依为命的妹妹呢?

十二岁,很小。可是一颗破碎的种子,正悄悄破土,发芽。不知道怎样竟生了根。

风过,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莲心拈起肩头的一片花瓣,看着看着,突然将它揉捏得粉碎。黏稠的花汁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尔后,转身。头也不回。

三月初八。清尘班人潮翻涌。许多慕名而来的人把清尘班挤了个水泄不通,准备一睹伯牙倾力打造的梨园俏佳人陌上纤尘的风采。

陌上花开杨柳青,素手纤纤不染尘。

若真有此清丽绝尘的女子,该是何等的眼福和艳福?

伯牙很聪明,很会造势。他只顾着他的清尘班,丝毫没有考虑到初初登台的纤尘能否承受得了眼前的俗杂和冗沉。

观花握着纤尘由于紧张惶恐而变得冰凉的小手,温柔而贴心地劝慰:“纤尘,别怕,有我呢。你就当做是咱们平时的排演。过了这一关,以后就好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行。加油!”

真的么?观花哥哥,我真的能行么?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么?纤尘怯怯的眼神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闪烁着婴儿般纯蓝的水纹。

陌上尘,纤纤素心,小楼烟雨繁华尽。云中念,点点墨香,拈花含笑听弦音。纤尘低垂臻首,一阕清词脱口而出。

观花静静地听着,心中充溢着难以名状的讶异和疼惜。纤尘呵,你是这般才思敏捷,才情斐然,你梨花白的恬淡里该是一颗怎样玲珑剔透的琉璃心?

铿锵的鼓乐声清晰入耳,伯牙满面笑容地跑进来:“纤尘,观花,快,《十八相送》。”纤尘几乎站立不稳:“师傅,我……”伯牙一把扶住她:“跟平时无异,纤尘。你只管大胆些,师傅在台下给你压场子!”尔后对着观花,肃然道:“纤尘能否一炮走红,全在于你的帮衬和扶持。观花,你该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

纤尘来不及多想,幕帘已被伯牙挑了起来。模糊中,只记得一双温热的大手,将自己紧紧握了一握。纤尘银牙一咬:罢!罢!罢!水袖一甩,碎步盈盈,人已在台前。满头珠翠,眉目如画,一袭淡粉的曳地长裙衬得她分外素雅清纯。只略略将脸儿露了那么一瞬,台下哄然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伯牙看着自己亲自栽培出来的小人儿,竟是这般精致婉约,一时倒怔了一怔。及至见到观花饰演的梁山伯与纤尘轻轻相拥,依依惜别时,募地惊觉,戏已近了尾声。他如梦方醒,带头大呼一声:“好!”

梨花微雨,陌上纤尘。清尘班开始有了她的名号,有人开始指名点她的戏。

梅花香自苦寒来,守得云开见月明。六年的光阴,就在这痛并快乐中消逝无痕。

梨蕊翩飞数几度,细雨斜风又三春。

清尘班,十八岁的纤尘已是独挑大梁的台柱。

都说女大十八变。油彩画墨后浓妆艳抹的纤尘,嫣然回眸百媚生。脱去华服后清丽秀雅的纤尘,巧笑倩兮若琉璃。

伯牙对纤尘疼爱有加。一切吃穿用度,都亲力亲为,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以前住的是偏房,风雨飘摇。而今,除了伯牙,就数纤尘的房间最舒适最安逸。

纤尘没有忘记当初的承诺,坚持要跟莲心一起住。就连分得的花红和彩头,大部分都用在了莲心身上。剩下的,她都小心存放起来。设或有一天期满,也许会带着莲心一起去找父亲无尘。

观花跟纤尘搭台,是不成文的规定。金童玉女的组合,羡煞旁人。是以每一次都场场爆满,观者如流。

一同长大的,除了莲心,还有一份微漪浅曳唯美浪漫的感情。

莲心是旦角。唱、念、做、打,缺一不可,学得比纤尘更累更苦。然,正是这样的锻造和锤炼,让十六岁的莲心显出一份别样的成熟和妩媚。从小就眉目如画的她,既有柔丽清雅的一面,又有率性爽直洒脱桀骜的一面。插上各色翎羽的她往台上只那么一站,就有魄人的芳华暗潜。

可惜,一个戏班,风头永远只能由一人独享,或青衣,或花旦。

纤尘刚刚出道不久,涉世未深,正是戏曲生涯最旺盛艺术表演力日趋成稳的时期。这个时候的纤尘对清尘班来说,简直是一块活色生香的婉玉。伯牙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纤尘红遍大江南北,让清尘班脱颖而出,享誉整个梨园。

莲心还小,有她出头的日子。为数不多的戏份,就慢慢儿等,慢慢儿熬。直到这块深藏不露的璞玉足矣折射出耀目的星光。那个时候,就是清尘班另一段佳话。

莲心并不急于登台献艺。但又那么渴望着跟观花同台演出。只是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观众的热情,都在依依呀呀的纤尘身上。一个青涩稚嫩的小女孩,即便貌若天仙,也没有足够的吸引力。更何况,人家要的,就是那份凄凄切切哀婉缠绵的韵味。

为什么当初不选我?莲心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伯牙。

伯牙淡笑:“命也,不可违!”莲心暗暗咬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哪有什么天命?哪有什么玄机?如若是我,一样会风生水起。只不过,先机给了纤尘,而已。

康烟雨第一次见到纤尘,是在叔父偏说五十岁寿诞上。

虽不是官宦,但香车宝马,富得流油的商贾一样可以笑傲江南。就像康府。所以偏说寿诞,大摆筵席,并延请清尘班连唱三天,点的都是折子戏。

折子戏有讲究,有品位,有派头。平民百姓有得听有得看就够了,并不介意唱的究竟是哪一出。偏说不同。一来是因为显阔摆富,二来是因为他大抵读过几天书,素以儒商自诩。他看着戏单上的曲目略一沉吟,大笔一挥,就点了几个折子戏。

最高兴的当然是清尘班的班主伯牙。连唱三天,丰厚的聘资相当诱人,足矣抵得上清尘班一个季度的收入。这样的好事,伯牙乐此不疲。

戏份最多的,仍然是纤尘。

那日前来拜寿的康烟雨刚刚坐定,饰演杜丽娘的纤尘便水盈锦袖、韵致楚楚地与他一个照面。只一眼,就艳惊了这位来自京城的阔少爷。

京城之大,烟柳繁花,什么样的妙人儿没见过?何以一个小小的江南戏女竟会有如此风韵?实在堪比那些自诩风华旖旎的庸脂俗粉。

康烟雨紧盯着台上风流婀娜的粉紫色身影,是那样翩袂如仙,不染纤尘。耳畔传来一阵清凉柔丽的燕语莺声,仿若瑶琴。纤尘历来吐词清晰,嗓音柔美纯正,抑扬婉转,字正腔圆,由不得人不浅醉如熏。

一曲《游园惊梦》唱罢,康烟雨为之神魂俱迷,笑得轻狂而邪魅。

这一刻,他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淡若轻烟,艳若梨花的女孩儿,叫陌上,纤尘。

暮春的流景,像一条缓缓洇开的清溪,如丝入扣,渗入心底。

柔蓝的天空,不经意飘过一丝阴云,天地灰蒙起来。似乎有雨,将下未下。

三天,不过弹指间。

康烟雨独步中庭,看着清尘班的人进进出出。纤尘像只粉白的蝶儿,自他面前飘然而过。烟雨下意识地一伸手,揽香入怀,怦然心动。

一道迅捷的淡蓝的闪电,如飞而至,啪地一声打在烟雨脸上,怒斥:“你干什么?”

是观花。纤尘立即挣脱,莹然若语的珠泪楚楚可怜,脸上分明写着羞愧和屈辱。

一个小戏子,居然敢动手!

康烟雨捂住酸痛的腮帮,牙一咬:“来人,把这狂徒给我抓起来!”

纤尘尖叫,众人惊惧。观花怒目而视:凭什么?!

凭什么?凭我是康家的少爷!凭我们是江南有名的富户!凭我叔父的权势和地位首屈一指!康烟雨不屑一顾。冷笑:“若敢撒野,休怪我手下无情!”

一场蓄势待发的硝烟,在两个男人之间点燃。

就凭你一个小小的戏子,居然敢碰我看中的女人,观花,你实在自不量力。

是的。一场地位悬殊的较量,无须交手,输赢,早定。

观花哥哥。纤尘泪落如雨。

观花哥哥。莲心扑上来,柳眉倒竖,伸手挡住家丁。

电光火石的刹那,愕然的不止是纤尘,还有观花。能够以死相抵,实在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做的事情。莲心,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你是我观花哥哥。莲心神色平定,没有丝毫的矫情和做作。

及时赶来的偏说跟伯牙化解了这一触即发的战火。

片刻之间挨了两掌。康烟雨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叔父,怨愤难平:“为什么?”

偏说好言好语地安慰了观花跟纤尘,看都不看他一眼。等他笑眯眯地看着清尘班悉数撤离,消失在康家的大门外后,才指着他狠狠地责骂:“你以为逞一时之快就能将这些个戏子镇住?在自个家里,做事也不动动脑子!”

康烟雨讪讪地低下头去,是太鲁莽了一点,给外人笑话。

“不过,那小戏子确实让人动心,叔父。我从来没有如此焦心和闹心过。难道你忍心让侄儿我为情所困,受尽困熬么?”少爷就是少爷,从来只考虑自己。

偏说摇头:“就你那三天新鲜劲,过了,也就过了。你老实回京城去,即刻出发。”

倔强地神情象头犟驴:“不得此女,誓不回京城!”

唉。偏说长叹:陌上纤尘,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该知道的。

清尘班,被康家少爷全包了下来。整场观众,就他一人。

人家给钱,看戏,天经地义。

场外,如潮的人流忿忿地踢打着客满的标示,喧闹喝骂声震天动地,许多人挡都挡不住。如此下去,清尘班,还是清尘班么?

伯牙急得抓耳挠腮,嘴上一溜火泡。

有进项是不错。但戏园子开着,图的就是个人气,图的就是个名声。没有观众的舞台,就算再怎么缤纷绚丽,还是舞台么?一如锦衣夜行。

一天。两天。三天。

场外的观众终于推倒了清尘班的土墙,蜂拥而入。混乱的场景下,康烟雨纵声冷笑:“班主,你违反约定,我看你该作何解释?等着解散你的清尘班吧!除非……”

伯牙忍气吞声,只有赔笑的份。

从来梨园多酸辛,血水合着泪水咽。谁让咱们戏子,是最下贱最不入流的呢?一大家子人得吃喝,得生存,纤尘。你该体谅为师的苦处。要不,为师陪你去康府上坐坐,一会儿就返回?

纤尘垂着头,只是流泪。柔弱如她,又如何能跟命运做一次有力地抗衡?

七八年的养育培植之恩,她纤尘岂能熟视无睹?又岂是薄凉之人?班子里哪一个不是疼爱呵护着自己,像至亲至爱的家人?只是,只是那里不亚于虎狼之地,恐有去无回。师傅,我害怕。

伯牙沉吟良久,终于说出一句:“那,就让观花陪我们一起。”半晌,又抛出一句:“今天的场面,给莲心来撑。”

观花武功套路学得不错,即便涉险,亦能保你全身而退。莲心,也该轮到她了。

老练世故如伯牙,想法有时也很天真。

十一

事情有时候会出人意料。

就像伯牙领着观花和纤尘,一同出现在康府时,康烟雨喜不自禁。却,不露声色。

叔父说了,凡事得用脑子。更何况,对付一个小小的戏子,若是强取豪夺,肆意妄为,只会坏了自家的名声。

看着一脸春风满面真诚的康少爷,仨人无一例外地困惑,心底的防线也稍有松懈。隐在假面背后的攻略,往往会把人推向万劫不复的绝地。

伯牙明知道这位少爷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纤尘也。然,屑小如他,如何能识得穿富贵人家的糖衣炮弹?如何能拒绝大把大把的银子流进自己的口袋?他只是个戏班班主,微小如尘,不名一文,怎么能脱得开这千古的世故和流俗?又如何能抛得开欲望与阴谋的沟渠?

伯牙捏着那张大面额的银票,激动得手有些抖。这辈子,怕是都挣不来这么多银子。纤尘,别怪师傅。许多事,为师也是情非得已。比起清尘班来,你,终究不值得我们为你做太大的牺牲。况康府锦绣繁华,你亦能安享富贵。何乐而不为?

清尘班再度入驻康府。这一次,据说是为康老太爷压惊。有钱人,怎样花销娱乐都无所谓,关键是,人家高兴。

十二

一连五天,相安无事。

粉雕玉琢的纤尘,俊朗飘逸的观花,淡彩重墨,眉目相映,融情入戏,像一对不谙世事的神仙眷侣,引得一阵又一阵叹息和掌声。十年的光阴,在他们饱经磨砺的身心烙下了太多共同的印记。

早在梨蕊又白,春色满园的时候,观花曾轻拥纤尘,一脉含情地低语:“纤尘,再过两年,就是我们师满的日子。这几年我陆续也攒下了一些身家。师傅说过,去留,都随我们自己。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给你一个完整幸福的家。不羡华服锦衣,不图荣光富贵。若能清欢相抵,温暖彼此的余生,足矣。”

小户人家的日子,健康,平安,粗衣淡饭,夫唱妇随,已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和安慰。一如观花的想象和憧憬。

纤尘淡笑不语,温馨甜蜜的感觉潮水般来袭。有什么比得上两小无猜唇齿相依的观花哥哥,有谁比得上他至纯至性的承诺和对后半生的向往呢?何况,戏里戏外,千古诵传的才子佳人,唯美浪漫的情感纠葛,令纤尘,早已分不清现实和自己。

长风吹过,梨花落,暗香隐隐,纤若微尘。

莲心抱膝坐在一隅,面无表情地默看那对相拥的深情。一瓣一瓣的梨花飘坠着,打得她的心微微地疼:观花哥哥,为何你喜欢的人是姐姐,而不是我?难道我不如她漂亮,不如她温柔,不如她聪慧?

观花的眼神漫过纷飞的梨蕊,英挺峭拔的身形像极了莲心种下的那棵雪梨。怎么说呢?莲心其实很漂亮,很聪明,也懂得曲直是非。然,纤尘那么善良,那么柔软,蕙质兰心的她从来就只想到别人,那份入微的体贴和关心,那份纯和清灵的婉约和理性,是小小的莲心怎么也比不上的。

所以莲心,你是我妹妹。只能是我妹妹,永远的妹妹,最亲最爱的妹妹。明白么?我跟你纤尘姐姐会用后半生的幸福许你一个温暖美好的未来。

是么?莲心苦涩地笑。尔后大笑。一边笑一边跑,风中隐隐传来她的饮泣:观花哥哥,你已经注满了我的心,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不要做你妹妹,真的不要。

若是这世上,没有纤尘,你是不是就会喜欢上我?

观花微微蹙眉,无奈地叹息。莲心,你这是,何苦?

十三

莲心的戏份,开始多起来。她的崭露头角,又是另一种流转的韵致与风华。康府,也许能够成就莲心。因为被康府请来的,都是江南名流,非富即贵。任谁都没有伯牙的算盘打得精准:失了一个纤尘,莲心替补,清尘班不倒,两全其美。

纤尘呵纤尘,你可知你纤柔的绝美,恰是致命的诱因?

莲心慢慢儿卸着油彩,看向纤尘的神色有些怪异。

“莲儿,累了么?”是纤尘清丽柔软的问询。一直都是这样体贴细腻入微。

无论莲心如何淡漠,如何薄凉。姐姐,终归是姐姐。

莲心微微愣怔,垂下眼睑,随口敷衍:“也许吧。我没事,姐姐。”

但愿没事,姐姐。方才康府少爷烟雨找我,细数对你的倾慕和爱恋,是如何如何地失魂落魄。家世显赫,门庭富贵,潇洒英俊痴情如他,为何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和观花哥哥一个机会呢?姐姐。

那么今晚,他的盛情邀约,你一定不能推辞的,姐姐。

伯牙一早就传下话来,为了感谢清尘班的倾力合演,康府设宴,统请班子所有的人员,包括乐师龙套在内。然后给班子另派彩头,见者有份。人家这么客气这么热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来个吃喝随意,那是断断失礼不得的。

班子大大小小加在一起,约莫三十余人。

“也算康府出手阔绰,看得起咱们唱戏的人。”伯牙眯眼笑着,不无得意和恭维。

纤尘转向观花,微微皱眉:“都唱完了,我想回去,不想呆在这里。”纤尘的心思,观花最懂。可他们,能走得开么?

莲心紧紧抱住纤尘胳膊,撒娇地说:“姐姐,听说康老太爷准备了好多赏银。我早看上了一枚玉观音,想送给姐姐,保你幸福安宁呢。”

纤尘犹豫:“莲儿,姐姐不要你送什么礼物,姐姐要的,只是你的开心和快乐呀!”

“可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为你送上最真的祝福,这是我目前唯一的心愿,难道姐姐你,竟不肯成全么?”倔傲的莲心,说话从来都是让人无法抵拒,带着一丝不可理喻的娇蛮和任性。

好吧,莲儿。纤尘轻轻叹息。谁让你是我妹妹呢。

十四

伯牙带着纤尘莲心两姐妹入了内阁雅室。大厅里,都是清尘班的人。

康烟雨含笑而立,斯文有礼,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伯牙班主请,两位小姐请!”一张桌上,满是山珍海味。偏说起身,殷殷相劝。一同相劝的,还有伯牙跟莲心。

纤尘面薄,又不善饮酒,胜雪的双颊飞出两朵云衣,娇盈妩媚。

康烟雨努力定住心神:这女子,姿色奇绝,倾国倾城,也不枉我一番计谋和心机!

善良柔弱的纤尘如何知道,同桌的四人早已将她算计得不差毫分。就连自己的亲身妹妹莲心,亦是怀着一副假面,无情地等着宣判她的命运。

别人的酒可以不喝,但师傅跟妹妹,无论如何也得勉强应付一回。被莲心硬逼着灌下一杯的纤尘开始头重脚轻,恳求地目光转向莲心:莲儿,我想歇歇,你扶我回去,行不行?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姐姐,你别怪我。从小到大,我是那么喜欢观花哥哥。可就是因为你,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如果这世上没有你,那么他喜欢的人,一定是我莲心。

看着歪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的纤尘,莲心浮起一个虚幻且迷离的微笑:姐姐,也许,我比你更适合观花哥哥。而你,生来柔弱,原本就应该被人娇宠和呵护。绫罗绸缎,满头珠翠,才是你要过的生活。

门吱呀一声,满脸喜色的康烟雨走了进来。莲心默默地退出,轻轻地、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屋外,天有些阴沉。几朵飘移的浮云蒙上淡淡的铅灰色,春天,很深。

也许,还会有一场天青的雨。将昨日的种种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十五

观花哥哥,我来了。莲心面色平静地对着观花。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是么?观花愕然抬头:“纤尘呢?你姐姐呢?她在哪里?”

顿悟之后的观花迅即起身,疯了一样地往里冲。

虎狼的家丁破空而出,与观花纠缠在一起。观花愤怒地低吼:莲心,告诉我,纤尘到底在哪里?他们把她……怎样了?

观花哥哥,我知道你喜欢姐姐。可姐姐喜欢的,是富足安逸的生活,并不是你。只有我!只有我从小就把你当做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活下去。这一天,迟早会来。事情,也终该有个了断。

老天!观花颓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莲心,我跟你说过,你是我妹妹,你是我妹妹啊,莲心!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这么做?纤尘,可是你相依为命的亲姐姐啊!

“我知道她是我姐姐。”莲心温柔地说:“可你,是我的观花哥哥。你别跟他们打了,咱们这就回去。梨花白了,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

观花略略分神,身上已被沉重地撞击痛到无法自抑。刚刚成年的观花,又哪里是这众多人的对手?脚步一个趔趄,观花收不住势,匍然倒塌。拳脚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莲心不顾一切扑上去,护住观花:“不许打我观花哥哥!”

观花抱头,沉闷而嘶哑地呼喊:纤尘,你怎样了?纤尘,纤尘,我的小纤尘啊!

一个伤痛欲绝的观花,满身血迹。一个貌美如花的莲心,淡漠而平静。灰蒙的天幕下,一座幽深的高门宅府,一群虎视眈眈的家丁。

暮春的气息很浓,浓得像化不开的雨水。又像谁的眼泪在飞?

十六

纤尘圆瞪双目看着身旁的康烟雨,不亚于看到了鬼魂:你!怎么会是你?

邪魅而放浪的笑声,在室内回旋,足矣击穿纤尘最后的自尊。

羞愧,慌乱,恐惧,恼恨,屈辱,难以置信和不甘心,令纤尘脸上的颜色变得铁青,近乎狰狞: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莲心,莲心呢?你把莲心怎样了?

康烟雨认真地看着纤尘,一字一句,像要说道纤尘心里去:“你还真是冥顽不灵。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想着你那个酷冷的妹妹!不过,我娶你,你放心。我还得好好感谢你那个好师傅好妹妹的成全呢!如若不是他们,我又如何能不费吹灰之力,顺利采到你这朵梨花白?”

哄然一声巨响,纤尘两眼发黑:师傅,莲心,你们,你们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呀!怎么能,你们怎么能……观花哥哥,你在哪里?你听我说,你还会听我说么?

纤尘急切而慌乱地起身。她得穿好衣服,去找观花。去跟她的观花哥哥解释清楚。

康烟雨饶有兴致地看着纤尘。这女子无论是何种姿态,都那么令人着迷。看来这一趟江南之行,还真是大有收获。就算花再大的代价,亦是值得。

佳人在握,佳期如梦,方不误这人间芳菲四月天。

看着跌跌撞撞冲出房门披头散发的纤尘,康烟雨纵声大笑,一跃而起,赤足追上去:“跑?你以为你还能跑得出我的手心么?”

十七

纤尘拔足狂奔,完全不理会康烟雨的呼喊和追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找到观花,见到她心爱的观花哥哥。诉说心里的苦楚。屈辱和悲痛。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如死灰。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像一蓬没有生命的草芥,形同虚设。

她跑得那样快,身形翩如鬼魅。康烟雨觉得很有趣:这女人,纯粹,刚烈,有味!

遍体鳞伤的观花被莲心抱着,头靠在莲心肩头,很虚弱,很憔悴。身体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内心的恐惧和绝望才最惨烈:纤尘,你怎样了?你还好么?

近了,近了。那披散着乱发狂舞踉跄着的是纤尘么?那衣衫不整露出半个前胸的是纤尘么?那神情冰凉面色如麻的是纤尘么?观花睁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远远跑来的纤尘,没有任何动弹的力气。

他不想动。因为紧随其后的,居然是赤裸着上身的康家少爷!观花再怎么愚笨,也能猜到事情的真相。他咬紧牙根,指尖深深地掐进莲心的肌理,血丝,顺着嘴角,一滴一滴落下来,染红了莲心雪白的纱衣。

纤尘突然顿住:他们不是都走了么?那么观花哥哥为什么会在莲心怀里?为什么他看到自己跑过来居然会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莲心精致漂亮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诡异的微笑?他们,究竟是在做什么?

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莲心喜欢观花,也并不是对莲心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只是一个是自己至亲的妹妹,一个是自己至爱的爱人。有时候,她宁愿欺骗和麻痹自己,事情一定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因为观花曾不止一次地发誓说他爱的,只有纤尘。可是现在,为什么他们会如此亲密和温情?完全超出了兄妹之间的那份感觉?

纤尘啊纤尘,你真是太可笑了!莲心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跟观花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日久生情,他能爱上你纤尘,自然也能爱上妹妹莲心呀!

笑。大笑。狂笑。终于,泪落如雨。

笑这世上,有多少感情,是可以拿来出卖和伤害的?就像妹妹莲心,不经意间就将自己送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就像观花哥哥,一个平淡冷漠的眼神就将自己彻底击碎。老天,是我纤尘不够好么?为何如此待我纤尘?

软下去,再软下去。纤尘缓缓地,像一张纸,慢慢飘坠。康烟雨抢上一步,拥紧纤尘,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纤尘,你要明白,这世上,还有我会对你好!

十八

观花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放开她!纤尘,纤尘,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还有关系么?观花哥哥。你知道我受了多大的屈辱?为何你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一句?为何你连上前扶我一把都不愿意?你这,不是在剜我的心么?

姐姐。莲心幽幽地开口: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观花哥哥的。我会爱他,疼他,惜他,今世,今生。

是么?果然是我的好妹妹!纤尘恍惚着笑。清晰地看到观花脸上是表情,复杂,凄凉,哀伤,懊恼。是在后悔么?还是在厌弃?纤尘微闭上眼,泪水喷薄而出:既然莲心那么喜欢你,而我,又不再是完整美好的纤尘,无颜再跟你一起。今生,牵不到你的手,那我,还不如成全你们!

决绝地摇头。冰冷的眼神漫过四月的天空。青青烟色,会有一场烟青的雨么?

散乱的目光落在观花身上,破碎的表情,梦呓般地低语:观花哥哥,保重!一定要照顾好莲心!话音未落,人已朝旁边的柱廊撞去。

迅猛而刚烈,闪电般震颤,砰地一声,生命裂帛如空气。

殷红的血色,像一朵妖娆而凄艳的四月梅,匍然绽放。

天地寂然,没有任何声响。

刹那之间,一切,烟消云散。

十九

纤尘!纤尘呀!观花恍然,嘶声长呼。募地丢开莲心,连滚带爬地摸到纤尘身边。

苍白清丽的容颜,雪色盈透的肌肤,带着柔软静雅的余温,就跟往常的纤尘一样,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仿佛睡着一般。只是,未曾合眼。一对美丽灵秀的杏瞳圆睁着,流露出彻骨的绝望和伤悲。

是我伤了你。纤尘。只是你怎么可以如此刚烈,如此决绝啊,纤尘。观花泪水滂沱,把头埋在纤尘散乱的发堆里,紧紧地、紧紧地搂住纤尘,仿佛怕再一次失去。

莲心彻底呆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一遍遍叩问,一遍遍喃喃自语。

姐姐,我只是喜欢观花哥哥而已,你不愿意,我不强求,为何你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成全呢?姐姐,姐姐。是莲心的错。我不该轻信他言,不该被妒火偏执了心性,不该为虎作伥,把你推上万劫不复的绝地呀。姐姐。

这世上,只有你肯疼我,怜我,宠我,包容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能淡然一笑,从不计较。老天,怎么会这样!没有了你,我还能跟谁撒娇,跟谁诉苦,跟谁生气,跟谁谈天说地去呢?姐姐。

昨日的种种纷至沓来:寒冷清寂的清晨,纤尘轻轻搂抱着莲心,柔声安慰:莲儿,别怕,有姐姐。来,我教你,等你学会了师傅就不会再打你。当伯牙举着鞭子朝向莲心的时候,纤尘噗通一声跪下,抱着伯牙的腿苦苦哀求:师傅,莲儿还小,她不懂事,您饶了她吧!于是很多次鞭子落下,都落在了纤尘娇弱的后背。莲心被她护在身下,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咬牙强忍地颤栗。

第一次登台唱戏,所得的花红全部给莲心买了点心和布料;看着莲心大口大口地吃,纤尘脸上露出母性的柔暖;昏黄清冷的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合起莲心缺失的母爱和恐惧;梨树下,姐妹俩一捧一捧地培土,浇水,期待着能开出满树的梨花白,结出满树黄橙橙的雪梨来……

观花哥哥。莲心跪倒,怯怯地呼喊,泪流满面: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姐姐!

观花充耳不闻。不语。不睬。不理。

最大的罪魁祸首是我,其实是我观花。明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却由着伯牙跟康家胡来;明知道纤尘受了凌辱,却没有及时给她送上温暖和扶持;明知道她最需要的是理解和怜惜,却没有只言半语给她,有的只是冷漠和残忍的观望,有的只是莫名的纠结和妒恨。观花,该死的,其实是你!

血色开满后襟的纤尘,像一朵安静而悲凉的梨花。纯白,忧伤,柔软,刚烈。

观花抱住纤尘,挣扎着,踉跄着起身。纤尘,我这就带你离开这人间至恶的地方,回我们曾经憧憬和向往的天地。那里,春色如魅,梨蕊纷飞。

二十

观花哥哥,纤尘姐姐,你们都不理我,都不要我了么?那我该怎么办?我该到哪里去?莲心痴痴地凝望观花令人悸动的背影,泪如泉涌,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原来,一开始就是我错了。即便没有你纤尘,观花哥哥也不是我的。就算你现在不再玉洁冰清,观花哥哥心中,还是只有你纤尘。早知如此,那么,又何必?

姐姐,我再也不任性,再也不惹你生气,再也不跟你争了,你起来,你醒来好么?呜呜咽咽的饮泣,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一并迸发。阴寒得拧出水来的天空,终于憋不住沉重的窒息。烟青色的雨,一线一线地垂注,像永远也擦不完的悔痛的泪。瞬间,万木萧萧,天地空?模糊一片。

无论悲喜还是善恶,无论美丑还是屈辱或抱愧,都在这暮春的雨帘里,冲洗渲染着,隐匿得不露一丝痕迹。

被风雨打落的梨花,飘飘悠悠,坠了一地。

咿--呀--隐隐约约,一声哀婉凄凉的唱腔传来,瞬间,无息无声。

尾声

清尘班独挑大梁的纤尘、观花、莲心不知道何故,一夜之间突然消逝无痕。班主伯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百寻不得。

几天后,班子出去唱戏,清尘班大院不知道被谁放了一把火,烧得遍地无存。班主伯牙捶胸顿足,不得已遣散了清尘班,从此,不知所踪。

而江南康府,那位潇洒英俊的烟雨少爷,仗着财大气粗,家世显耀,不知道怎么竟跟人械斗起来。结果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打得气息奄奄,回到家没多久,不治身亡。同年,康府偏说遭人合伙算计,元气大伤。江南名家,一落千丈,门庭不振。

来年春天,清尘班大火肆虐过的地方,一棵被烟熏火燎过形同朽木的梨树,竟奇迹般地长出了新叶子。春光流景最深的时节,居然开出纯白粉盈的繁花一树。长风一吹,水嫩梨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旋着,落了一地。像一场不染纤尘的梨花微雨,清凉而静冷。

有人叹息着说:那是,青衣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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