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药

导读大雪飘飞的天气，我把生山药放在外面的窗台上，一夜过后，山药冻的梆梆的。上学的路上，脚下踩着咔吱吱的瑞雪，手上带着母亲缝的棉手套，手套里捧着冻山药。

关于少年那些美好的值得珍存的回忆，几乎都和母亲有关。

小时候，经常住姥姥家。至今脑海里都清晰的镜头，是我坐在姥姥家的炕头，围灯就挂在头顶房梁垂下的铁钩上，灯光昏黄，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在炕上吃饭。我用小手把山药皮一拉一拉剥下来，扔到桌子上，干瓤儿的山药渣儿也掉了一桌，姥爷一声不响地用大手把它们拾进自己的嘴里。

记得应该是这个季节吧，舅舅们掀开门前空地上山药洞子上的塑料薄膜，一把一把小心地拔起那些尺长的绿秧，竖着放进盛着少量水的桶里，以保证它们被送到地里能够成活。几岁的孩子，我站在旁边新奇地看着这一切。

母亲说，我就是在她给生产队挑水种山药的晚上出生的，还是早产。我可以想象，快要临盆的瘦弱的母亲，挑着盛满水的两个大桶，吃力地迈过那高高的山药埂，也许我在母亲的肚里就懂得为她减轻负担，所以提前两月来到了人间。提早来到人间的我，像个怪物，小的可以躺在奶奶的一只手里。有朝一日，当我亭亭玉立地站在人群里，邻居夸我活下来是个奇迹。

漫天繁星闪烁的天幕下，一群人熙熙攘攘，那是生产队在暮秋的晚上分山药。母亲一手托着账单，一手拿着钢笔，她在帮社员按着工分和人口的多少分份，一家一堆，每堆贴一写着户主的纸条，纸条就粘在山药堆顶上的一块山药的破口上。

分出份的人家立刻就可以装筐往家倒了，可我家只有母亲干活，母亲总要等到几十户人家的山药过秤分清，才可以腾出手来倒腾自家的东西。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学会了推独轮车。母亲替大伙忙活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日光下摸索着把一个个山药蛋对称地扔进独轮车两边的长筐里，很多时候由于缺乏估计能力，装得偏沉，车子一下子翻掉，山药骨碌碌从筐里滚出来，就得扶正推车重装。也许那时候是我性子慢，遇到这种情况并不着急，也或许是小孩子干活的一种热情驱使。

我和母亲一趟一趟地把山药从地里倒回家，小山一样地堆在院子里。

还是皎洁的月光下，母亲坐在山药堆前，低着头，手上发出长且悦耳“嚓嚓”声。一片片大大的白片片有次序地从擦刀下次第躺下来，母亲不允许我把它当做好玩，只怕擦掉我的纤手，所以我只管把擦好的山药片拾进背筐里。

母亲把擦好的山药片拽上房顶，我战兢兢地从梯子爬上房去，一片片如鱼鳞样摆满房顶，是我觉得那时候做的很浪漫的事。

几天的风吹暴晒，山药片一张张都周圈卷起来，跟白色的木花儿一样暴满房顶，白花花的。立在自家的屋顶四望，邻居家的屋顶也尽是白花花的，那情景，着实也是一道景观。

每次，我都盼着那山药片快干，我急忙忙抢着上房，唯怕母亲破坏了那样的风景。

劈柴旺旺地在灶膛里吐着火苗，锅上热气腾腾，空气里弥漫着山药的甜香味。我放学回家，母亲快把一大锅的山药焖好了。每次母亲掀开锅盖的时候，我都会眼馋地守在锅边儿，我要第一时间拿到那些挨着铁锅带着糊咖儿的山药，这样的山药不但特甜还特香，等到一凉可就没那味儿了。

若火烧的赶巧儿，锅底既没水也不糊，就会冒出一些像抻糖一样的山药津来，舔上一口，是会甜倒牙的，嘿嘿。那年月，农村整年也见不到花纸包的块糖呀。

去年我这城市的山药一块五一斤，小时候，我们可不拿山药当什么好东西。煮熟的山药人吃，猪也吃，母亲用手把山药攥的稀烂倒进泔水里，再拌上草糠，据说这样猪吃了长的快。

剩下还吃不完的熟山药母亲把它们切片，凉干，收藏起来冬天给我磨牙。大队里有香油磨坊，冬天里磨坊里炒芝麻，母亲兜了熟的山药干过去，让人家帮着把山药干和芝麻同炒，黄色的山药干表面起了金黄色的泡泡，嚼起来酥脆甜香，自是现在也难寻的极佳食品。

大雪飘飞的天气，我把生山药放在外面的窗台上，一夜过后，山药冻的梆梆的。上学的路上，脚下踩着咔吱吱的瑞雪，手上带着母亲缝的棉手套，手套里捧着冻山药，狠狠咬一口，几行牙印清晰地印在白茬上，心里还是美滋滋地。

冬天少有农活，那时候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好好的平原土地，队里偏要挖些深沟大坑，现在我也没有回想明白，难道那时候是在平原造梯田吗？我倒每天盼着母亲去挖地，因为收工回来，母亲总会带回深埋在地里还特别新鲜脆甜的山药，在那没有冰箱的年月，冬天吃到新鲜的山药那新奇不亚于得到一件新衣。

包产到户以后，我家再也没有种过山药了，想吃山药倒也成了奢侈。还好我有个小姨，她家地多，每每收了山药会送些到我家。我最爱吃山药面的饼子，就是那木花一样白白的山药片磨成面做的，熟了黑黑亮亮，一口咬下去，清晰的牙印像雪上留下的雪橇的擦痕。母亲担心吃多了那东西对胃不好，总是在做的时候偷偷掺进些玉米面子。可我总能不用吃到嘴里，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纯山药面的，和母亲堵起气来。

那黑亮亮的山药面饼子，已经成了美好的过往，多少年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