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同学
伫立窗前,极目迥望,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绿荫成行,花团锦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一派热闹非凡、充满现代气息的城市景象。
星移物换,日月如流,凝视眼前这五彩斑斓、生机盎然的现实画面,我的记忆飞越漫长的时空,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怀化黔阳那所群山环抱、交通闭塞、偏远僻静的山村小学,想起了小学里我的一个同学,我与他的分分合合、恩恩怨怨扯不清、理还乱,始终无法从心中抹去……
一
这所小学坐落在黔阳县双溪公社塘冲湾大队(现洪江市双溪镇塘冲湾村)的一座山峰脚下,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当地政府没收一户大地主宅院改建而成,虽然年久失修,在当地仍然不失“豪华气派”的架子。
我的父母亲都是老师,父亲被打成“右派”遣送回老家湘乡农村去了,我和母亲只好相依为命住在这所学校里。打四岁起,我就带着对读书的特别兴趣,跟随母亲一同走进教室,一声不响地钻到讲台底下,听母亲讲课、领读、提问和布置作业,提前学到了同龄人尚未掌握的知识。五岁那年,母亲就“以权谋私”,破格让我报名入学读一年级了。当时,班上数我年纪最小,加上又是老师的儿子,我得天独厚,受到了同学们的照顾和帮助,但关心最细致照顾最周到的是其中的一位同学。
他,姓廖,名传丰,长长脸,眯眯眼,颧骨突出,高挑个儿,瘦得像根干柴,是那种极不上眼的身材相貌。和大多数山里孩子一样,他一年四季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季,总是打一双光溜溜的赤脚,穿一身据说是从他哥哥传到姐姐再传给他,改了又改,补了又补,早已不见底色的衣服,背一只上面洒满蓝的、黑的、红的、绿的墨水颜料五彩缤纷花里胡俏的陈旧书包,虽一副穷困寒酸样子,但特精怪,会算计,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少年老成,是“天上知半,地下全知”的那种,不论是平时作业,还是期中期末考试,算术总是100分,语文也从未在95分以下,在班上成为名副其实的佼佼者。当时,在班上,我虽然年纪最小,但有股犟劲,极不服输,总拿他当竞争对手,暗地里使劲,在学习上一心只想超过他。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秘密”,也不甘落后,学习更加刻苦努力,成绩门门“飘红”。从二年级到四年级,我们俩就这样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相互竞争,成绩不相上下,名列榜首,无人可及。
人说物以类聚、志趣相投,我们之间虽然相差四岁有余,我应称他为大哥哥,但我们同在一个班学习,同样的成绩领先,经常同受老师的表扬,春来冬去,日长月久,“臭味”相投,走到一起来了,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学习上,我们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相互勉励,共同努力,一起温习功课,一起完成作业,一起求解疑难问题;课余间,我们身前身后,形影不离,一起“跳房子”,一起“抽陀螺”,一起玩“张公钓鱼”,嬉戏追逐,无拘无束;学校搞劳动,组织同学上山砍柴、拣油茶、摘毛栗子,他像大哥哥一样关照我、帮助我,手把手教我怎么做,从他的收获中匀一份给我,让我凑足数量完成任务。平日里,我们之间,不分彼此,谁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说糍粑呀,甘蔗呀,杨梅呀,等等,总要分出一半或留下一份,带到学校给对方品尝。
就这样,我们俩在那所简陋得再也无法简陋的乡村小学,像亲兄弟一般,你来我往,亲密无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二
好景不长,一件小事,在我们之间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
当时,我们俩都有一共同爱好,那就是特喜欢唱歌,可以说是到了情有独钟如痴似醉的程度。说实在的,无论是我,还是他,两个人的音乐天赋都不怎么的,鸭子般的嗓音,音调也拿捏不准,但自我感觉良好,不分场合,也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兴趣来了,拉开喉咙就唱。不管是课间游戏玩耍也好,还是星期天上山砍柴采果子也好,两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什么《南泥湾》、《真是乐死人》、《九九艳阳天》、《谁不说咱家乡好》、《唱得幸福落满坡》,等等,新歌旧歌,军歌民歌,雅歌俗歌,总要引吭高歌几首,呜哩哇啦,歇斯底里,不唱他个喉干舌燥,腹肠空空,决不罢休。
想唱歌就要学歌,学歌就要识歌谱、熟歌词,那时候条件局限,没有歌本,没有录音,更没有VCD和卡拉OK,我们这些钟情歌曲的小学生,如果能够得到一张8开大小用钢板、铁笔和蜡纸油印出来的歌纸就心满意足了。我费尽心机,四处搜寻,利用跟随母亲上学区、县城学习、开会的机会,向老师们讨要,与同是老师子女的伙伴们交换,陆陆续续竟收集到了五十多张歌纸,基本上囊括了当时流行的所有新老歌曲。这些歌纸来之不易,我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归依到一起,按序编排,裁剪整齐,加上封面,装订成册,竟成了一本难得的“稀世宝物”。一传十,十传百,同学们知道我有此“宝物”,争先恐后拥来一睹为快,对我拥有此宝叹为观止、啧啧称羡。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了,我背起书包正走出教室,“喂,等一等!”声音很细,细到别人近距离都难以听清,但我熟悉这声音,是廖传丰叫我。
“有事吗?”我止住脚步,回过头来望他。
“我想……我想……”他面带难色,吞吞吐吐,欲言而止。
“想什么,快说呀!”我急了,催促着他。
“我想用这换你那歌本子。”他终于鼓足勇气,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比巴掌稍大的长方形盒子来。
“这是什么?”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那盒子,好奇地问道。
“罗盘!指方向的罗盘。”他怯生生将那东西递了过来。
我接过仔细一看,只见这盒子精巧细致、油光晶亮,一头的表面,密密麻麻印刻着许多看不懂的黑体文字和符号,另一头则镶?一玻璃护壳,底板上刻有线条方格,中心竖一圆柱支撑着两头尖中间宽能自由转动的一颗指针的圆盘,确是一件少见的稀奇物。
“也就是指南针,可以辨别方向的。”他进一步向我解释,并再三要求以此换我那歌本。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书包,摸摸那心爱的“宝物”,犹豫不决,真有点舍不得。
“怎么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莫说是跟你一物换一物,就是要你把它送给我,你也不应该拒绝啊!再说,你完全有办法再弄一册呀!”见我半天没有做声,他翘起了嘴巴。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呢,一狠心,忍痛割爱,与他作了交换。
三
歌纸没了,再集一册谈何容易,心里头总是空荡荡的,好的是换给他了,为了朋友值得,再说那罗盘也是一件不错的玩具(其实那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一件晚清年间的文物,价值不菲,只不过我们年幼无知,懵懵懂懂,不知而已),每天拿着它,翻来覆去,左看右看,不论如何变换位置,搁在任何地方,只要是水平放置,指针两头总是指向南北方向,太有趣了,算是有所安慰。毕竟年纪幼小,粗心随意,没过多久,竟将那罗盘给弄丢了,学校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终不见下落。
如果到此为止,也就没有了下文,可是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当地农村,有一种习俗,谁家起新屋,找个宅基地,或者是有人过世,选个安葬之处,总要请风水先生来占卜相地,测定方位,以图吉利。廖传丰的祖父,就是这种靠占卜测地营生的风水先生,以后又传给了他的父亲,人民公社的禁止迷信活动,使他父亲收旗卷伞,停止了旧业,参加生产队里劳动,靠挣工分吃饭,平日里实在是经不住左邻右舍的再三邀请,偶然中也出来偷偷摸摸弄它几下,赚点祭品、红包什么,以充裕家用,那罗盘则是他操持此事不可缺少的重要行头。一天,他父亲又外出营生,找那罗盘时,不见了踪影,把他喊了过去,几经追问,方知他用罗盘与我交换了歌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狠狠地扇了他几下,一阵呵斥,要他速速将罗盘赎回。
他神情失色,泪眼汪汪,拿着那叠歌纸,找到了我,一五一十将他父亲要追回那罗盘之事告诉了我。我的天啦!这可这么办?我仓皇失措,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听说我把那罗盘丢了,他断然否定,全然不信。也许是这罗盘对他家太重要了,也许是我无法有力地证明我确实将它丢失了,无论我怎样解释,甚至对天发誓,也无济于事,取不到他的信任,他一口咬定我说的是假话,实际上并没有丢失那罗盘,是存心想“黑”了他家的祖传宝贝。拿不出那罗盘,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白搭,我们的关系一天不如一天起来。
也许是他父亲逼得太紧的缘故,终于,一天放学后,他再一次向我索讨罗盘未果时,竟恼羞成怒,一反常态,当着很多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什么忘恩负义呀,心狠手辣呀,坑蒙拐骗呀,雷打火烧呀,不得好死呀,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都用上了。如此辱骂和绝情,让我猝不及防,大失所望,心一下子跌到了深渊低谷。我知道我理亏了,对不住他,只好不理他,躲开他,哪知道他不甘罢休,我走到哪里,他追到哪里,骂到哪里,无休无止,骂不绝口。终于,我实在忍不住了,拉开架式,与他对骂起来。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大干了一仗。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丢失了罗盘,不能退还予他,还有一点歉疚的话,那么,这一次的骂架,使我对他由反感到鄙视直至憎恨起来。
从此以后,我们的友谊彻底破裂,虽然同在一个班读书,天天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互不理睬,形同路人。
四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我们读完了初小,要到四五里之外的双溪完小去读高小五年级了。
当时,由于历史、经济条件的限制,整个大湘西的教育事业落后,师资匮乏,校点稀少,经费紧张,双溪是一个穷乡僻壤、交通闭塞之处,教育建设更是落后于十万八千里了,在这方圆几十里、人口数万的地方,仅一所六年制的完全小学,且招生名额极其有限,称之为高小的五、六年级每个年级只设两个班,每年招生仅100人,通过考试从分布在各村的初级小学择优录取。理所当然,许多求知若渴的农村孩子读了初小以后,就被无情地拒之校门之外。我与廖传丰均因成绩优秀,成为幸运的宠儿,被免试保送进入了双溪完小。
双溪完小在公社所在地,也算是处于那个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居家的学校到就读的学校,举目相望,隐约可见,似乎伸手可及,但真要到达目的地却需费上一番功夫。从山脚下的小学出门,前面是是一大片挤满或大或小、或长或宽农田的开阔区,走过一段弯弯扭扭、坑坑洼洼、杂草丛生、乱石满地的乡间小道,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蜿蜒曲折、连绵不断、时宽时窄、时深时浅的溪流,再伴着一片梯田,七拐八弯拾级而上,爬过一段长长的小路,才算是到了完小校门口。这段路程,对于走惯了山路的孩子来说,倒是算不了什么,麻烦的是横在中间的那条小溪,每天上学经过这里,必须脱掉鞋袜卷起裤腿才能过去,哪怕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的冬天,也不能例外。更伤脑筋的是,一到五、六月汛期,老天爷一下暴雨,上游崇山峻岭中汇聚的洪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浊浪滚滚,顺势而下,溪水陡涨,漫延开来,一片汪洋,吞噬和肆虐着两岸农田的绿色庄稼。这时候,要趟过溪水去上学,得麻起胆子,冒一番风险才行。
春去夏临,天热气闷,山里的雨,说来就来。在这个山窝窝,一阵雷鸣电闪,乌云密布,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毫不吝啬地倾泄到山坡、田间和溪滩上,很快,雨水伴随着泥沙从四面八方涌向溪中,顿时间,浑黄色的溪水从小腿淹过膝盖,升上大腿,漫过腰间,把我们这些每天趟水上学的孩子们挡在溪的这边。
怎么办,不去上学了?女同学胆子小,犹豫徘徊了一阵,车转回去了。我们几个男同学不信邪,三下五除二,一个个脱了个精光,把书包和衣裤举过头顶,顶着汹涌而来的洪水,冒险过溪。一个、二个、三个……都过去了。我年纪最小,个子也最矮,过不过得去,完全没有把握,所以一直呆着没动,眼见得同学们都相安无事,顺利地到了对岸,着起急来,也顾不了那多,心一横,衣服一脱,也下水了。
此时的溪水,与往日大相径庭,已经变了色,也变了态,像一条放纵不羁的黄龙,自东向西,自上由下,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奔腾而来,咆哮而去。我稳住身子,使足气力,屏声息气,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越往前移,越是水深湍急,前浪推着后浪,一浪盖过一浪,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了似的。“小心!”对岸的同学一个个瞪大眼睛,为我捏了一把汗。话音刚落,一股洪水冲来,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跌倒水中,连呛几口水,想挣扎起来,但水势过大,力不从心,很快就被卷入奔腾的波涛之中,一会儿冒出水面,一会儿淹入水中,一上一下,忽左忽右,快速向下游漂去……一见此情,同学们被吓呆了,大声地叫喊着:“救人啦!救人啦!”一个个慑于水流太急,不敢贸然下水救人。此时此刻,几经拼搏,我已没有了力气与洪水抗争,平常那点游泳本领也完全施展不起来了,我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重大危险,完了,全完了!在水中,我已经昏厥过去,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死亡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正在这情况危急千钧一发的时候,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很有力,抓得死死的,特紧特紧,甚至让我发痛……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泪眼汪汪地守候一旁,她告诉我,是同学们把我送回来的,听同学们说,我落水在紧急关头,大家惊惶失措,一筹莫展,而他沉着冷静,义无反顾,果断地跳入水中,凭着他高超娴熟的水性,奋力拼搏,把我从洪水中救了上来,要不是他,我早没命了。母亲说的这个他,就是与我吵过架,骂过娘,记恨在心,见面不说话的同学廖传丰。
我心存愧疚,寝食难安,觉得对不起他,几次主动与他联系,但他依然对我心存介蒂,躲躲闪闪,避而不见,或者搪塞几句,找个借口,扬长而去,丝毫没有要与我和好的意思。我十分苦恼,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挽回这令人心酸的结局。
五
不久,祸从天降,我的母亲不幸去世,迫于无奈,我必须离开那所学校,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湘乡农村与父亲一起生活。
临行前,清理行装,打扫房间,在搬动火箱(湘西一种木制的高60厘米、宽80厘米、长100厘米左右,上有边沿可供人坐,中有木格子踏板,下置火盆,冬季家用取暖的箱体)时,我意外地发现,那块罗盘静静地躺在火箱底下的地板上,顿时恍然大悟,终于解开了多年来心中的谜团,原来是当年将那东西放在桌子上,可能是在不经意中碰落下去,掉到火箱底层,由于箱体较深、光线较暗,加上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掉个地方,所以始终寻找不到。我捡起罗盘,擦干上面的积存的灰垢,轻轻地抚摸着,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罗盘啊罗盘,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你害死我了!
车票早已订好,第二天清早起行,时间紧迫,得把罗盘尽快交还予他。当我抽时间火急火燎地赶到他家时,只见门上一把将军锁,没有一个人在家。经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他们一家子出远门走亲戚了。就这样,我怅然若失,带着遗憾,揣着那块罗盘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令我魂牵梦绕难舍难分的地方……
从此,我在新的环境下,开始了新的生活,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淡忘了许多儿时的事情,但是,惟有廖传丰始终不能从我心中抹去。他与我的友情,他救我一命的恩情,我欠他的一份感情,一桩桩、一件件,经常在我脑子里浮现。我把那块罗盘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瞅一瞅,我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将它物归原主,以了却我的一片心愿。
风云莫测,世事难料。不久,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湘乡农村也毫不例外,我的父亲是“右派”分子,属于“黑五类”之列,理所当然逃避不了“造反派”的抄家运动。一天,家门口突然来了几十号人,没有什么道理,也不见任何手续,只听得一声号令,像一群土匪似地蜂拥而入,一阵翻箱捣柜之后,他们发现了那块罗盘。这不是骗人的迷信工具吗?没收!说实话,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惟有这罗盘是我的心肝宝贝。见他们要拿走罗盘,我愤怒极了,一下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死命一抓,竟把那罗盘夺了回来。敢反抗?这还了得!几个人一拥而上,扣腰的扣腰,扳手的扳手,要把那罗盘抢回去。我死活不肯,弯腰俯胸,紧紧地攥住罗盘不放,但他们人多势众,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阵生拉硬扯、拳打脚踢,生生将罗盘又抢了过去。我痛心疾首,欲哭无泪,仰天长呼,这是什么世道啊!
罗盘没了,我拿什么来还给同学呢!为此,我好一段时期情绪低落,寝食难安,心里头沉甸甸地,难已释然。
六
命运,总是喜欢那么捉弄人。
80年代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在农村里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又能拨开乌云见青天,有幸参加了全国统考,并一举成功,重新步入了多少年来我梦寐以求的学府殿堂,在省城长沙深造学习。
一年后,趁着暑期假日,我要去湘西大山里看一看我那日夜思念魂牵梦绕的故乡,以及爱我、帮我,给我和我母亲许多关心与关怀的邻里乡亲和亲戚朋友,当然,自然少不了专程拜访我的同学廖传丰,向他真诚地表达我多少年来对他的心存歉意和不安。
临行前,我绕道去了趟湘乡,顺便向年迈的父亲问个好、道个别。有句话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我到大队代销店去买点礼物的时候,意外地在代销店的货架上看见了那块罗盘,一问代销员,才知道是大队革委会清退“文革”时期查抄物资时,因没有登记不知道罗盘是谁的寄放于此。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找到了大队干部,申述了理由,很快就将那罗盘要回手中。
一切准备停当,我挎着装有罗盘的提包,怀着一股轻松喜悦的心情,踏上了西行的路程。买了票,进了站,上了火车,找一个靠近窗户的位子坐了下来。火车飞奔,窗外山、水、路、田、屋,还有那活动的人、畜、家禽、飞鸟,构成一幅幅和谐、生动的自然图景,从眼前一一掠过。随着火车的向前行进,老图景过去了,新图景补了上来,新图景变成老图景以后,又有更新的图景出现,就这样,一个图景接着一个图景,新老交接,不断替换,不断更新。
望着这神奇的画面,我若有所思,是啊,人间世事不也像这图景一样,不断地更替,不断地变化,一旦演绎过去,就永不复返了!人,是有记忆的,也是有感情的,过去了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但只要你认为是美好的、甜蜜的,时间再长,相隔再久,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总感到它就在眼前,伸手可及,是那么的珍贵、亲切和亲近。
火车在继续前进,车轮子“哐?!哐?!”与铁轨有节奏地撞击声,把我的思绪引向了十多年前,让我想起了那段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儿时生活,想起了我那慈祥、和蔼、可亲、可敬的母亲,想起了那些忠厚、善良、给我们母子俩太多关心和帮助的众乡亲,更想起了在我危难之时不计前嫌拉我一把救我一命的廖传丰同学,我的心像插上了一双翅膀,飞呀飞呀,早已飞到了那个令我朝思暮想、盼之切切、望之连连的小山村中……
怀化车站到了,我思乡心切,归心似箭,无暇欣赏这座新城五光十色的美景,十步并作五步,径直来到汽车站,登上去黔城方向的汽车。
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到了,终于到了,我阔别已久的故乡。
下了车,往回走一段,拐过弯,前面就是塘冲湾。我像一个孩子,边走边看,走走停停,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馨,那么的令人激动不已和感慨万分。
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到了当年生活、读书的地方时,眼前一切,把我惊呆了!原来的学校没了,教室没了,礼堂没了,操场没了,老师清脆宏亮的讲课声与学生们甜美动听的读书声也没了,昔日的校址变成了一畦畦枝枝叶叶、藤藤蔓蔓、瓜瓜豆豆生长茂盛的菜地。那农田,不见了原来的宜高则高、宜低则低、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自然和随意,映入眼前的是排列整齐,大小一般,清一色长方形的呆板与机械。那小溪,已经面目皆非,没有了那弯弯曲曲、千回百转的优美线条,也没有了那岸柳簇拥、卵石遍地、深潭浅滩、流急水缓的千姿百态,留下的是一条人工开挖改造而成笔直、整齐,没有特色,缺乏灵性的水渠。这一切,是那么的生疏,那么的别扭,我实在难以接受,犹如一股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心——凉透了。
左寻右访,在半山腰中,我叩开一扇木板家门。
“你是……?”出来一位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她满脸狐疑地打量着我。
“梅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克邦呀!”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少时的同桌。
“哦!是你呀!”她惊喜万分,一连串地“快请坐!快请坐!”后,把我迎进了屋子。
多年不见,老同学会面,特别激动,她一边泡茶,一边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起我走之后双溪的变化、学校的搬迁、老师的去留、同学的近况……
“廖传丰还好吗?”我迫不及待,打断了她的说话。听我问起廖传丰,她无声无语,低下头去,竟哽咽抽泣起来。
“他怎么了?”我隐隐约约感到情况不妙。
“他走了!”梅子抬起头,满眼的泪水。她告诉我,廖传丰小学毕业后,因家境窘迫,就没读书了。那年冬天,县里大搞水利建设,抽调劳动力修建水库,他积极响应,第一个报名,扛起锄头挑起棉被就上去了。没有多久,水库工地传来消息,大家在开挖土方时,突然上方崩塌,一块大石头滚下来,眼看就要砸到一个正在低头往箢箕里装土的社员身上,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那位社员得救了,廖传丰却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起来。说到这里,梅子竟失声痛哭起来。
我寻找到当年落水的位置,站在堤岸上,默默无语,望着那既熟悉又陌生永不歇息潺潺西去的溪水,从包里掏出那块罗盘,轻轻地抚摸着它,将它贴在脸颊边,止不住的眼泪直往下淌……
廖传丰,一个极其普通、平凡的山里孩子,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形象,如那高山,从容挺拔;似这溪水,清澈见底!
廖传丰,我的好同学,这辈子我们再无缘相见,我欠你的东西再也无法偿还,只好在此向你深深地一鞠!愿你在天堂里平安有福、笑口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