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在大山中的文化码头
(一)
百福司,这是迄今在恩施州保留不多的土司文化地名化石,原名就叫“百户司”,属于土司等级中较小的,但是由于地处山中,同时基于土家子民一代又一代的文化坚守,这个行政区域名被保存了下来,现在成为地图上永远的铭记。百福司,是后来的谐音和寓意吉祥而变。
百福司镇,位于来凤县边陲,与湘、渝接壤,典型的口子镇,今天,还有一座关隘矗立在鄂渝交界的位置,名唤“智勇关”,据称两边省市都在争夺这个关隘的属权。在古代,这里是土司为御外敌而设置,在今天,出于旅游和文化的引力而开始争执,我觉出一种荣幸,这是文化的荣幸,民族的荣幸,又是一种新型的“智勇”。如今的山梁上,公路通达,委身一侧的“智勇关”没了绝壁天险的陪衬,显得沉默了很多。那些历史的风云与沧桑都隐藏在逐渐风化的条石褶皱里,低调而刚毅,只是那三个笔力遒劲刻在青石上的字表达着当初的豪迈。
百福司是一个很奇特的所在。本来地处武陵万山之中,却一直水运发达,大山的重重阻隔与水道的直达洞庭成为一种鲜明的对比和辩证的统一。百福司,是从土司时代起就喧闹的码头,曾有“万担桐油下洞庭、百万杉条达九州”的雄浑写照。那条叫酉水的河流,是武陵腹地“五溪”之一,沿水而居的这个山地民族,叫土家,也就是史书中的“五溪蛮”之一。其实正是百福司等地的浓郁的民族文化与风情促成了来凤土家族自治县的确立,后来又促成了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成立,仅从这一点看,百福司,可谓功莫大焉!桐油,杉条,是这片山地的特产,而把历史的光标往前拖动,还会发现,这里盛产楠木!都从酉水上放排运出,抵洞庭、转长江、经京杭运河,到达京城,今天,北京那些皇宫宝殿里雕梁画栋上还有百福司的土木基因。《卯洞集》中的记述,倔强地茂盛着这片区域远古的记忆,酉水成为一条涓涓动脉,连接着一个山地民族、土司与中央集权的政治律动,那些山林,成为土司和朝廷亲和分僵的晴雨表。
(二)
武陵地区都是大山,即使有河流,也是激流险滩,不可航运。可唯独酉水,自古就可以扬帆起航,在大山之中劈出一条通道,这条通道,是一条文化通道,直接与外面发达地区连接,成为一种文化的互补,于是,百福司的文化码头因经济码头而生,喧闹了几个世纪。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又开始了新的苏醒,在大山之中,熠熠生辉。
现在矗立在百福司三十六步街的张家印子屋还在无声地述说着那段辉煌。印子屋已经黑朽,在今天水泥钢筋玻璃瓷砖的衬托下,愈加显得矮小和落寞。但是,就其形制来看,当年也有着其不俗的身世。宽厚的木枋、四合天井式的结构、镌刻在石碑上的《卯洞油行永定章程》等等无一不显示出当年这座房子的繁忙与威仪,这座房子,就是当年这条繁华水道的起点,象是这条动脉的心脏,一张一弛可以波撼洞庭。就在张家印子屋后不愿的百福司中学里,还有一栋很古朴的建筑,条石砌就的大门上,有几个风雨浸湿很久的字:中国人民银行。房子外观上是徽派建筑,灰色的方砖砌成,走进去,是四合天井式的院子,两层,整个二楼有一圈走廊环着,雕梁画栋,很是精致。里面的建筑都为木结构,有点幽幽的江南绣楼味道。这里却是整个恩施州第一家银行,当年解放后,第一家人民银行就落户在这酉水之侧的百福司,可以想见当年这里水运的繁盛、经济的发达。从宜昌而上,到恩施都是大山隔阻,都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自恩施到来凤,转而到百福司,路可谓百转千回,今天的公路都令人望而生畏,但谁可想见,在那时,在这大山之中,却有这样一条水道,可以直达洞庭,一帆可以深入江南的腹地,从而拓开千里坦途呢?
有了喧闹的码头,自然会有文化交流的加剧和观念改变的提速,百福司,于是在深山里开始引领潮头。我曾认真思考过,为什么作为一个喧闹的码头还能如此地保留好民族文化呢?我得出的结论是,百福司这个码头,很多时候,出去的船连船带货卖了,逆水返回百福司的船少,是一个输出型的码头,所以外来的文化停泊不是很多。
虽然恩施州是土家族苗数少数民族自治州,但是,随着文化交流的加剧,现在全州范围内原生态的民族文化保留较好的地方已经不是很多,可百福司还是象一块化石一样坚守在这片土家文化的时间岩层里,弥足珍贵。在百福司,保留了很多优秀的、独特的土家文化事象,如他处不可觅踪的土家语言、土家摆手舞、摆手堂、吊脚楼群等。土家族有语言无文字,传承主要靠口传心授,随着汉文化以及汉文字的进入,在很多土家地区消逝殆尽,而唯独在百福司这片地域上,还有一些保留,更加庆幸的是,还有全面掌握土家语言系统的传承人,如今,在全社会的关注下,在当地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下,正在进行活态传承。如今的百福司小学,实行的是“三语教学”,即有汉语、英语、还有土家语。看着那些标注土家语言的音标在孩子们笔下流动、那些音符从孩子们口里发出,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喜悦、欣慰和忧虑,我知道,在孩子们重新发出那些祖先创造的音标时,一个民族的形象开始全面复活,那个在山林间引颈长啸的白虎又开始了一种跳跃,尽管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不再如以前莽莽森林般自由,但是,这也是一种久违的欣喜,也是一种文化的复苏。不仅是文化本身,还有共同引领、导向文化流向的人。在百福司小学的校园里,同样做课间操和别处也不同,也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国家颁布的标准小学体操,一种是这个民族自创的“摆手舞”。这刚柔并济、乐舞并茂的摆手舞表达着一个民族远古的心理旅程,不仅在这片地域上的摆手堂日复一日地与祖先进行交流,而且跳到了央视的舞台、跳到了上海世博会,把一个民族的脉搏联通到世界的江河之上,“红灯万盏人千迭,一片缠绵摆手歌”已经成为随处可见的胜景。而今,百福司山水间的那些记录历史和风光的摆手堂还在醒目地标记着这种舞蹈的渊源和坚韧。彭公爵主、向老官人、田好汉,三个遥远却又近邻的神和人在摆手堂的堂屋享受着土家子孙永远的香火敬奉与心理崇拜。
(三)
当年,在水运发达的时候,百福司曾一度引领过风骚,但是,随着后来公路的发展,百福司相反渐渐被日益平坦宽阔的公路边缘化了。百福司,在酉水的涛声中,渐渐沉寂,渐渐隐埋,酉水的两岸渐渐少了放排的吆喝,少了过往的帆影,那些语言、那些舞蹈、那些色彩与音符渐渐淹没在绿色的大山里、渐渐淹没在山外喧嚣的流行浪潮中。时过境迁,在一切喧嚣和浮躁归于安静之后,当火车、飞机、高速公路缩短这里和外界的距离,引来一群群山外猎奇的目光后,这里的一切又被重新挖掘起来。在一片渐渐消失的荒芜中,这片地域开始焕发新生的活力,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升温,这个文化码头开始一种久违而又注定的苏醒。
其实,这片地域所承载和记录的还不止这些,在百福司的街头上,我们还看见当年贺龙红军闹革命的标语,那是一面沉淀着历史的砖墙,在改造一新的街道上静静地站在酉水之上的桥头旁,那一句话,我们知道是一个时代觉醒的标志:争取八小时工作制!在这个群山里,愈加显得珍贵和超前!这里还发生过民兵活捉美蒋空投特务的故事,并且据此编成了连环花,拍成了电影《深山歼敌》,当年的民兵队长、土家人彭昌松后来曾两次当选全国人大代表,现在还是土家摆手舞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一个人的身上,把政治、经济、文化都深刻烙印,他本身也成为这片土地的神奇之处的一种浓缩。在百福司,其实还可以追随很多历史的潮声!那些誉满中华的物产、文化今天还在散发着光彩,如桐油,如今的百福司又恢复了漫山遍野的桐花;如金银花,如今已经四野飘香;如摆手舞,如今已经成为全省的文化名片;如摆手堂,已经是珍贵的文物;如土家语,已经是最珍稀的记忆、最温暖的问候!
也是一种造化,百福司虽然地处大山,但是却四处河流纵横,水系发达,这主要源于百福司的地势。其实百福司是高山与谷地相间的那种地形,高山就是山高林密、万仞摩天的那种,平地就是坦荡如砥、一马平川的那种!所以这种地方很宜居,也很有风光,任何一个角度,只要按动快门,都是一幅难得的山水田园风光照片。无数条沟、溪、河在这片土地上奔涌,最终汇到了一起,这片土地于是变得很润泽,慷慨的土地于是把这些丰腴的内涵全部转化为谷丰、粮足、林茂,成为这个山地民族留恋家园的最根本理由。那些碧绿的水、那些峻峭的山、那些幽深的洞、那些飞泻的泉,都逐一成为这片地域的符号,在旅游的引力下,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在踏入者惊艳的目光中,组合成一声声惊叹和快门声,响彻山外,其速度远胜于高速公路,远胜于那千年奔涌的酉水!这片土地上的人此刻知道,又一个飞跃的时代来临,这是一个苏醒的记忆,是一个文化复苏的码头,载满时尚的船已经逆水而上,在截流的酉水中无声地诉说,她的诉说,水波不兴,却潮流涌动、娓娓动人!
(四)
让我感动的是百福司现在的带路人,她们的思维已经实现与世界的接轨,当他们如数家珍地手持喇叭介绍整新如旧的古街改造、介绍新农村吊脚楼建设、介绍那从史书中流出的茅杆洞飞瀑、介绍万亩桐油产业基地等等的时候,我从那些带着土家语余音的普通话中感受到一种质朴的热爱和自豪,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责任与思考,我感受到这个山地民族一种千年不变的沸腾的血脉在人和山水间流动,每个人、每座山、每条河,形成一种呼应时代的共振与律动,弥漫时空。
忽然想到那个酉水一绝的卯洞,那是在四壁夹逼的时候,水流舍身在绝境中拼出的一个生命之洞、一条重生之路,破壁而出后,天开地阔!百福司,苏醒在大山之中的文化码头,亦如这越过卯洞的河水,从此,眼前展开的就是无边的江河湖海,那是通向全球的航道!
201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