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
导读不论怎样的羸弱和萧瑟,家家户户的门窗上,一定要插一把艾草的,艾草很香,艾草的香让人相信这就是真实的五月,是麦黄杏黄的五月,是五毒不侵的五月。
“五月端阳,麦黄杏黄。”
火红的杏花温暖一些,金黄的杏子实在一些。实实在在的杏子尚不至于完全金黄就被孩子们摘光了,孩子们摘食半生不熟的杏子,既放纵了他们顽劣的天性和偷食的欲望,也确确实实安慰了他们辘辘的饥肠。然而,杏子泛黄也差不多只是漫长夏季的序幕,麦子的泛黄,才是夏日大戏的正式开场。
开镰的佳期总是被定在“端阳节”。
我所记得的“端阳节”大都有一个晴好天气。节前半个月,一把把镰刀就被磨得明光瓦亮的,插在檐下柱头开裂的缝隙里,镰刀在柱头上弓着身弯着腰的样子真像守在锅台边等待开饭的脖子。“端阳节”这天的天气尤为重要,按照人们的愿望必须是响晴响晴的,太阳要烈,要猛,要晒得柴草发出“噼啪哔啵”的响声,要晒得猪狗倒地酣睡,要晒得鸡不觅食而在地上刨一个土坑惬意地卧进去。如果这天不是晴天,甚至下雨,人们会耐着性子等,三天五天,非等到一个响晴的天气不可,因为即便麦子已经黄透了,但阴雨天是不能割麦子的,一旦割了,麦子个儿里会早早地生出蛾子,会发热,眼看到口的麦子会坏掉,所以要等。终于等到一个响晴的天了,却也不急,早上起来,家家户户要煮肉,对多数人家来说,那点肉是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是专门留在“端阳节”吃的,这样一点微薄的肉食也仅仅是一种安慰罢了,借这一点点肉的名义烩一大锅干菜,全家老小饱餐一顿,算是过了“端阳节”,算是告别了青黄不接的三四月,算是为新麦子的上场举行了一场隆重而简单的典礼。
不论怎样的羸弱和萧瑟,家家户户的门窗上,一定要插一把艾草的,艾草很香,艾草的香让人相信这就是真实的五月,是麦黄杏黄的五月,是五毒不侵的五月,是百事不忌大吉大利的五月。不过,杏子的黄远远不如麦子的黄那么可爱那么诱人,艾草的香也远远不如新麦子的香那么可爱那么诱人。除却最后一顿腊肉的香之外,总要数新麦子的香味最为浓厚了,麦子一天天变黄,一大片一大片地变黄,黄得发亮,黄得让人心里激动,让人精神抖擞。艾草原也是很香的,但只能委屈在门窗的缝里了。除了麦黄和割麦子之外,北方的“端阳节”确乎再也没有更加奢侈和繁华的过场,在盼望开镰的人们的惨淡的梦里,也只有麦黄和开镰了——终于到了开镰的日子,吃了最后一顿腊肉,吃了最后一顿干菜,趁着“端阳节”带来的祥瑞,开镰,哪怕麦子看上去黄了其实根本还是半青半黄的,哪怕只是象征性地割上几个麦子个儿,也要端端正正地摆在场上,摆在院坝里,虽然有些少,总算“应了期”,心里安稳,脸上也有笑意。有时候,半青不黄的麦子根本等不及太阳来晒干,等不及用?枷去拍打,直接用手搓下麦粒儿来,在热锅里焙干了,再拿到水磨上磨成面,“端阳节”的当晚,熬过了漫长的三四月的人们就可以吃到新麦面的面条。
“端阳节”过后,天气往往很凑趣,连续的大晴天把所有的麦子晒黄了,几天工夫,黄灿灿的麦子就变成了稀稀拉拉的麦茬,稀稀拉拉的麦茬很快又变成黑乎乎的土地,黑乎乎的土地又变成映照着天光的明晃晃的水田,明晃晃的水田又变成浮着淡淡的绿色的秧田了。那些日子里,人们忙得会把裤子穿反会把鞋穿错,两只光脚板整天吧嗒吧嗒地跑着,额上、身上的汗很少干过,坐在一处歇歇气就会倒头入睡。天虽然一直晴着,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们时时要提防老天变脸,要和老天抢饭吃,必须抓紧时间割麦子。麦芒刺破的手臂又被热汗浸着,火辣辣地疼着,汗水如蚯蚓一般从脸上、脖子上往下爬,热乎乎的,湿漉漉的,痒酥酥的,然而来不及擦,全都掉进土里。大人们忙得没有撒尿的时间,孩子们总在忙里偷闲,悄悄玩着,新鲜的麦秸和混在麦子地里的“苗豆角”都可以用来做“响响”的,做好了,含在嘴里吹可以发出清丽的响声,据说,这样一边割麦子一边吹“响响”可以引来凉风,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吹着吹着,凉风真的来了,凉风真的很凉爽。
麦子还没有打完,打完的还没有晒干、入柜,又该插秧了,而此时,旱地里的早玉米也长到半人深了,该除草了,谁都想有分身术,但谁都没有,只好小跑着,从早晨醒来一直跑到天黑,三顿饭合作两顿吃,三口饭合作两口吃,夜里,还有人在自家的院坝里打场,木?枷疲惫不堪地“嘭——啪,嘭——啪”地响着。
最壮观的景象莫过于集体打场了。清早,大家在村里的大场上把麦子个儿拆散,均匀地摊开,让太阳晒,一直晒到傍晚,然后,男人们面对面站成两排,轮番挥舞长长的木?枷开始打场,随着?枷整齐的起落,场上发出坚实有力的“嘭——啪,嘭——啪”的声音,他们每抡一下?枷都要挪动一下脚步,他们时进,时退,时左,时右。他们的额上、脸上、手臂上的汗珠和磨得光滑的?枷把儿耀着日光。打场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发出一连串“嘭啪,嘭啪”的急响之后,戛然而止,男人们一边擦着满头满脸的热汗,一边退到阴凉的地方去歇气,等待多时的女人们赶紧一拥而上挑麦秸,扬场……
被打过的麦秸堆成山,一到晚上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月明星稀,晚风习习,到处都是新麦子和新麦秸的清香,孩子们在带着香味的麦秸中翻滚,摔跤,打闹,跳跃,追逐。五月的夜,因为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而显得分外安详。
我所记得的“端阳节”就是夏收开始的日子,或者,我所记得的夏收总是在“端阳节”里。无论夏收还是“端阳节”,它们在我的心里都是一样的火热,一样的亲切,是腊味十足的腊肉香和野味十足的干菜香,是磨得铮亮的镰刀和半青不黄的麦子,是一旦弯下去就再也没有工夫直起来的脊梁,是日头晒得柴草和麦秸“哔哔啵啵”地响,是麦芒刺破手臂火辣辣的疼痛,是奔涌的热汗,是“嘭嘭啪啪”的打场声,是带着香味儿的麦秸堆,是新麦子面的面条和馍馍的清香,总之,是一年一度的告别饥饿的日子。而艾草和雄黄酒,在我的记忆中始终若有若无。至于不再领略那样的“端阳节”,不再领略那样的夏收,不再体验那样的饥饿感觉得以慰藉——的时日,算起来,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2011-6-6作于端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