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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重提

2013-10-26 14:40 作者:肖复 阅读量:338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我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到现在已经很有几年了。写日记的原委,一面是想锻炼文笔,一面也记录些东西。本来,庸俗如我辈者,生活本就寂寥,可写记的东西不多,但惟其不多,才更有些所谓的“敝帚自珍”的意味。

但我写记这些,却并不在于回忆,倒是要将它们从我心里驱除。既然别处已然记有,我的心地也就可以安然的将它们忘却了。所以一经被写记在日记本上,也就宣告了它们的灭亡,此后我大抵也不会再去翻看它们。这样一些寂寞的东西,本就为我所不愿意追怀,而况已有厚厚的几大本,而况又是如此稚拙的文笔。有时无聊的翻两页,连自己也要看不下去,简直是“贻笑大方”了。

但在我的日记没有记到的年岁里,有一段时光却总为我不能忘怀。我的体味寂寞、切迫的想要逃出这寂寞,便是至此之后的事。

其时我经常——几乎是每天----总是那样的混混噩噩,无所聊赖。早上走去工厂上班,心里却盼着无事可做,果然遂了愿心,然而又每每的有些自失起来。倘一个人已经不能为他的逃避工作找到任何理由,那就是惰性在作祟了。同是毫无意义,惰性会把你推到无所聊赖的挨过时日这一边,而生存压力却要拉你到混混噩噩的工作中去。但不管哪一边,都于我太苦楚。我于是想要去寻求些别样的东西,来摆脱这样混混噩噩、无所聊赖的苦楚。我后来想,无聊可以使人觉出生命的无意义,却往往又能让人要去找寻意义。我于是想要学画画了。

A镇本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子,横竖的两条路街架成一个十字,一些房屋便沿着十字四散开来,凑成仿若一个不规则的田字模样。就是这样一个小镇,教绘画的书便很难找。唯一的一家文具店兼小书店里寻过两次,也还是没有。终于鼓了莫大的勇气请老板带几本,此后是许多天的等待,然而,究竟来了。虽则不过是一套书里的一半,于我也是极可宝贵的。

学了半年画,不消说不能画出个鸡模狗样,连先前仗以逃脱空虚的意气也全不见。我于是又掉入混混噩噩、无所聊赖的苦楚阵中,不能脱身了。这样一直到这一年的终结。

春运时的“出行难”本于我无关,因为厂里每年包车。然而临行时却有了意外,竟多出几个人来。商议的结果,是选出我们几个不名一文的人另去乘火车。买的票是傍晚的,其时才中午,距发车时间还很久长。于是到街上走来走去的走一走,不经意地进到一家现在忘了名目的书店,并无目的的买了一本鲁迅的《散文、散文诗、诗》。那是一本选集,谁编的,现在可是全忘却了。但当时确是喜欢之极,真真是“如获至宝”一般。此后是断断续续的读了十来遍,也还不感得厌。

我的开始喜欢文字,并仗着它逃出虚空,是自此之后的事。这以后,就如鲁迅所说的“一发而不可收”。每每遇到一些以为意的东西,不惜化了许多心力将它们写记下来,虽则稚拙之至,却也是为我所珍视的。因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然委在了它们的中间。

现在,时候已近夜半,四围是极静的夜的味道,我燃了一支烟,将烟气与夜的味道一同吸进去,和着我的孤独再呼出来,使它们一同再加重这属于孤独者的夜的味道。我沉静在这味道中,看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飞升,徐徐幻出难以名状的形象。

11月9日

肖复

我的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快乐时光,在约摸十五岁时便宣告了结束。孔夫子在回顾自己一生时有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当然,那是大圣人,非我等庸俗之辈所敢仰视的。虽然是许多年前的事,但其时心里的惋惜与不情愿,现在也还记得分明。别了,我少年的玩伴们,别了,我手制的刀枪剑棍们,别了,故乡的一切让我留恋的东西。如果说我的生命中真有自以为是的“快乐时光”,那一天却是一道分界线,将我从此与它们隔离开来,此后再要追忆,也恍惚如隔世的梦,教我亲近不得。

邻村有个人早几年就在广州摆了几个卖报的摊子,传说很赚了些钱,其时他正缺人。因为年纪不很大,别的去处是寻了许久也没有,父母于是让我去投奔他。

我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天刚蒙蒙亮到夜中七八点,其间要骑车穿许多路、过三个区。到地点就摆摊,从半里路的院子里推车子、板子以及许多书出来到路上,然后铺板、撑伞、收报纸、套报纸、吃早餐,尔后用皮盖起摊子防浇水、同城管交涉、跟几个熟识的顾客以及保安谈闲天,再往后便是擦书、等送中午饭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虽说是卖报,其实以盗版书为多,也卖些电话卡之类,水是不卖的,因为难于照应。本来,一个推车铺三块板,另加一张破桌子,“占地面积”已然十来平方。摆卖的东西就很不少,又要照看生意又要防偷摸拐骗,一个人是很有些难于照应的。虽说日日亲近书卷,但其时却是与它们“无缘对面不相逢”。那里本就没有好书,而况也不准看,也并不想看。刚从中学校逃出,对书本已是厌见了许久。

缘分这东西,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所谓缘分,说的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无形连结”,是某种必然存在的相遇的机会和可能。但缘分却是“天机”,是“事后诸葛亮”。等到跟某个人相遇之后,而你偏偏又有些动心时,于是说,“这分明就是缘分”,自以为得计,其实不过把偶然当必然,把肉麻当有趣,其目的无非是渲染,无非是牵执。

曾经看过一个高妙的故事:一个执迷者去问道士,什么是缘分?道士想了想,说得玄虚:“缘是命,命是缘”。此人却听的糊涂。又去问高僧,高僧闭着眼说:“缘是前生的修炼”。这人不解自己的前生如何,就又问佛祖。佛不语,以手指天边,而随手望去,云起云落,随风东西,于是顿悟:缘不可求。“缘如风,风不定。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感情也如云,万千变化,云起时汹涌澎湃,云落时落寞舒缓。感情之事如云聚云散,缘分乃可遇不可求的风”。也亏得此君有如此之高的悟性,佛祖的顺手一点,他竟悟得这许多道理,但不知佛祖本意何如?倘真如此君所猜想,则其也不过玄虚道人的“缘是命,命是缘”之谈。但“佛道本一家”,有些说话相仿佛,也是无怪的。但我在这一年多几未翻看过书卷,却是实情。每日的呆坐路边,多有书却无视,虽没有长知,阅的人却很不少,一面看着了别人,一面也看见了自己。那些无所事事的保安、自言自语的拾荒者、趾高气扬的城管、惊弓之鸟的摊贩、旁若无人的偷儿、面无表情的路人……外加一个卑怯怕事的我。一切人中,难见好的人。

在这样的空气中生住久了,终于竟至于有些不能安坐。我想逃离开去。夜间,刚下过雨,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下到半天空中,却跟城市的霓虹和在一起,只显着斑驳陆离。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然而我的心地也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路上走,在斑驳陆离的底下。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句话:“先做人,后做事”,竟然让久住在污浊气中的我很以为然。前些时候在研究“社会基因”,也就是“文化的遗传性”,忽而悟到,我的这样念想,正是明明暗暗的收受着千年传承下来的儒家思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古来多少意气之士,潜意识里就有着这些东西,脱除不掉,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我于是暗暗的发了愿心,想要“做个好人”,以使之后能做些事情。于是自此之后,便时时的怀藏着一张硬纸,每每遇到须改正之事,虔心的写记下来,以求不忘,以求改进。然而,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虽然苦心经营许久,到后来,一事无成不说,我的心底连好人是怎样也有些渺茫起来。虽则有时被蒙以“好人”之名,自己心里却知道得明白,相距还甚远,因为心中的怯弱总无法根除。我极力想给自己添加些慷慨激昂的东西,于是,有一回,很偶然的“到街上走来走去的走一走,不经意地进到一家现在忘了名目的书店,并无目的的买了一本鲁迅的《散文、散文诗、诗》。”但是,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所谓的“缘分”,而是看了书的内容之后,“确是喜欢之极,真真是‘如获至宝’一般。此后是断断续续的读了十来遍,也还不感得厌。”因为,鲁迅的文字中间虽有不少沉郁、悲愤,但也始终有我所想有而不得的激昂的斗志在。那是充满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

我有时想:或许,不是世间好人太少,而是做好人的要求太高。但是,我的追求的脚步是断然不会停却的,要“像鲁迅一样去战斗”,我每每于迷茫时候这样想。最后,把鲁迅的小说集《彷徨》的序拉来,算是这篇文字的收束: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11月11日

肖复

我的来写这样一些回忆性的文字,其实是并没有什么深意的。鲁迅也有一本回忆性的文字,文体是置于散文与杂文之间,他开始是给这集子取名为“旧事重提”,但后来改为《朝花夕拾》,他自己是这样说:“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当然,我辈可是不敢攀比先生,但看他丢了一个好名目,很觉得可惜,恰好我也想写记一些旧事,把先前的怎样开始喜欢文字的缘由找出来。于是,就拾了来,给我的这几篇文字合成的集子做名字罢。

也见得许多成功人士,或到了一定年岁,当回顾先前,每不免感喟,于是挥笔疾书,洋洋洒洒,作回忆之录。其间或自满、或自失、亦真切、亦粉饰、以省己、以感人之言,令看者也不免动容。但我辈是远没有这等资历的。这些自说自话,不过给自己照见先前是个怎样。时日过去得久了,我们不免会忘却早先的稚拙之态,惟见着现下的所谓高明,醉眼陶然的乘着飘飘然,仿若云里雾里。但趁着犹存的记忆,我现在将它们写记下来,可以给自己看见先前都走着怎样的路,或也可以做“前车之鉴”,使自己以后的路能走得更明白些。

曾经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说的是许多名作家的成名作,大抵都有些自传的意味。我想,这倒不是他们都太自恋,其时大抵也还年纪轻,阅历经世就该是浅,自然也就少有“世界本质”一类的阔论,不写些切身的经遇,又能写些什么呢?而况,自己所切身体味的东西,写起来才更真切,也更有感情,于是也就更见得好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向来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其实也不单是我,这样的“在意”实在人人都有。即便劣等如阿Q者,在听到一个老头的不知真假的夸赞“阿Q真能做”之后,也还很鼓起了一把干劲。阿Q尚且如此,一般人又何消说得。我们在生活中,往往会强化和塑造他人的言行,有时是出于某种自以为于自他两利的目的,有时却是无意识的。当含着目的时,是我们用了自己的言行,去影响别人,让别人加多我们所希求的或减少我们所厌恶的行状。而无意识时,就是所谓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我们在有心无心的关注或评价某个人时,这些评价其时却在被评价者心理很起了些波澜。所以,但凡心里还有些愿意这世界更好的人,在与别人交往时,不妨多些善意的关注,也不吝于给些较好的又不失真的评价,这样,或能给对方以莫大的前进的动力。

小的时候,自己家里的事务不愿意做,却很肯给别人家帮忙,因为能得到人家的夸赞,给自己家里做事,是断然不会有这样的“礼遇”的。我后来想,给自己家里做事是应该,给别人家里做事却是帮忙,“志愿”总比“义务”要高尚些,也更能得到我所想要的别人的好的评价。

但我并不是任什么人家都愿意去帮忙。我们大抵喜欢那些也喜欢我们的人,对于那些我们并不在意的人,他们的是否在意我们,往往也是不会太计较。我愿意去帮忙的,自然就是我所在意的人家。

一个人心里的“朦朦胧胧”的感觉,确是不知生发于何时。一个人的对美好的眷恋与追求,也真难以考究是怎样发展起来的。但我分明记得,我最先也是最久的感得其美好的,是女性之美好,虽然不过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感得”。但我又分明记得清楚,使我最早生出这样“朦朦胧胧”的感觉的是谁。

其时我的年纪也不过十岁出头,而她是我的一个很要好的同伴的姐姐,同伴本就比我大两岁,她就更大了。是因为跟同伴玩熟才注意起她,还是因为先注意了她才跟她弟弟成了同伴,现在是不得而知了。只是心里有种无形无状的美好,有些眷恋,有些渴慕,还很有些表现欲。

现在回想这些,似乎比隔夜的梦还要飘渺,我是早经连她的相貌也忘得没有影了。但自她之后,我的心中总会有一个能让我的心有一份寄托的美好者在。她们,也一直是我心中的“观众”。一个人,倘能有自己所素喜的人做他的全心全意的观众,看他表演他所爱好、擅长的节目,给他以鼓舞,他会尽他的全部心力去表演。我心里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些观众,并现在也还有。她们一个接一个的在我的心地里伴着我,早先的离走了,又会遇到后来的。

一个人的心总要有些依靠、有些寄托。在伤怀、迷茫之时,总要有点安慰。这样,他才不至于迷失,才能更安然的走自己的路。当我找不到身边真实的依靠时,心地就会生造些美好来寄托,但这“生造”又不全是凭空,因为那样究竟太虚幻。我心里的这些“观众”,她们并不一定真的愿意关注我,但我把她们请在了我心地里的“观众席”。心地里有了这些半是真切半是虚幻的美好的观众,我于是在这人生的舞台上可以歌、可以哭,亦如痴、亦如梦,也欲醉、也欲醒。

或许,也正是我心中的这些美好的“观众”,让我对这世间还保有一份美好,虽则我有太多的所憎恶。我于是以为这世间最美好者,倒是那些美好的女性。什么自然美、艺术美,在一位美好的女性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我有几次乘坐火车,都遇到这样的少女,她们善良,热情,细心,肯助人。又让座,又倒垃圾,又总是请不相识的人吃东西。有一回,在车上遇到一位同乡,她是到她父母工作处玩了一些天,现在回老家去。下了车之后,她先是详细跟我解说回路怎么走,到哪里去乘车,后来又怕我找不到,干脆就领着我去汽车站。她因为就在那里读书,很熟识路,但我再怎么生疏,在这老家的县城,也不至于找不到回路的,但因为不忍回绝她的好意,只好让她带着走去汽车站。

这些所经遇事,让我竟生出这样一种念想,就是:在所有的人群中,所有的人生阶段中,要数少女为最美好。而我,向来对她们也是怀着一种仰慕的。但现实中,往往她们又最易于受害,往往她们又最易于成为受害者,往往她们在成为受害者之后还不能自觉。我于是发了这样一个愿心:要改变一点这人间,要让这世间的残暴与黑暗少一些,让这些美好者少受一些残害。这也是我的想要“像鲁迅一样去战斗”的潜隐在心底里的原因。

这样看起来,我的这所谓的“理想”的生成,实在是很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缘由的,或还要被正人君子所嗤笑。但我真心是如此,至于别人们的态度,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11月13日

肖复

鲁迅先生在少年时,经由小康家庭而陷入困顿,那途路中,他看见了世人的真面目。于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但即便如此,他的满是憎恶的心中也总有一份美好在。“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然而,当他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学专门学校里,有一回,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于是“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这是鲁迅的“弃医从文”的缘由,于是,他将一生都献给了他的“立人”的理想。他以为“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而要“立人”,必须“尊个性而张精神,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性而排众数”。这里又隐隐约约的带到人的自觉的问题。“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而“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

这样的一些言说,使我很以为然。要改观这世间,确须先改变人之精神,即所谓的“改变国民的劣根性”。但要改变,先须了解。即先要查出病因,而后才能“对症下药”,甚或于斟酌扬弃,推翻旧有,重新“立人”。有了这样的一些念想,我于是行动起来,此后我是化了两年多时间,去探寻所谓的“人的本性”。

最先听到的自然是“人之初,性本善”,但我似乎心里很不以为然,也不知道确切是什么缘由,但总觉得单以善恶来断人性,是并不怎样高明的。因为也常听到佛家的“性本虚空,性本清净”之言,不如,先去佛经里看看。

看来看去的看了一通,发现《坛经》里就有两篇看起来像是关于本性的偈子。这《坛经》是“中国佛教禅宗六祖慧能的传法记录。因系在法坛上宣讲的经教,故称”。它还“是中国唯一被尊为经的佛书”。据经中所言,是其时五祖弘忍自知即将圆寂,为传衣钵,教众弟子作偈,看他们悟性。大弟子神秀就在夜半写了一首在墙上,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但一字不识的慧能听了却很不以为然,他于是请人代笔,也在墙上写了一首,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弘忍听了,口里叫说是毫不得要领的乱作,叫弟子擦掉,暗地里却教慧能夜半去会见。也不知道《西游记》里孙大圣半夜受教的情节,可是学的这《坛经》否?反正,五祖究竟是将衣钵传给了慧能了。再看这两首偈子,当是慧能顿悟了所谓的“空”和“净”,于是得了五祖衣钵,而成六祖,创顿悟一派。开首的那个神秀和尚,却还守着渐悟苦修一派。鲁迅曾说:“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以为坚苦的小乘倒是佛教,待到饮酒食肉的阔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称为居士,算为信徒。虽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广远,然而这教却因为容易信奉,因而变为浮滑,或者竟等于零了”。他又说:“释迦牟尼出世以后,割肉喂鹰,投身饲虎的是小乘,渺渺茫茫地说教的倒是大乘……”

但是,“空”和“净”却不是我所想要找寻的。于是,还是回到那“人之初,性本善”处。这说法其实是发端于“孟二圣”,但《三字经》的第二句是“性相近,习相远”,那分明又是“孔大圣”的说话了。为探得明白计,我还须到古代去。

《论语.公冶长》篇中子贡就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夫子的文章,即是儒学经典之文,子贡认为容易学,“性”与天道则难学。《论语.阳货》篇有言:“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所谓的“性”就是天性、本性,但孔子只是说“相近”,并没有说是怎样的。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想说还是本来就以为无分善恶?其中机微,我辈也难以揣度,但仅凭此一端,也就可以大体知道鲁迅为什么说“孔丘先生是深通事故的老先生”了。

但孟子却不肯这样含糊,一定要说是“本善”,荀子就又反对了,他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历来两派相争,到后来总会有中间派或者调和派的。“中学”跟“西学”争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有人出来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唯物主义一元论”和“唯心主义一元论”争了许多年,就又冒出个调和派的“二元论”来。而这“善恶”之争,也不能逃出例外。先是有个告子出来说是“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后又有个杨雄反对,说是“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杨雄是既善又恶,告子是不善不恶,不善不恶只是否认别人的说话,自己的意见却没说出来。但告子并没有学孔圣人的含糊,他接着也说出了自己的主张,即“生之谓性”、“食色,性也”。

看到这里,我最对告子的人性论以为然,他最起码说出了人的为动物的天性。诚然,孔子说的也不错,但他只是说明“性”的一些性质:是初始时人人相近,因“习”而“相远”的。其实墨子也有类似之言:“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人者变,其色亦变。”

诸子他们的对人性的不同方面的回答,却让我又忽而悟得些别样的东西。就是“人的本性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是两个方面的问题。一面是这“人的本性”所指的是什么?就是它包含了哪些内容。另一方面是这“人的本性”是怎样的?也就是我所一直想要探寻,而似乎终于有所得的那个。但苦寻了许久之后,回过头来一看,其实我连“人的本性”所指的是什么也还不甚了然。呜呼,先前的一年多的苦寻算是白费。连这问题本身都没有弄清楚,就模模糊糊的要去探寻答案,真真是愚不可及。

看来我又须从头再来了。那么,什么是本性自身呢?词典上说是:“本性,是动物和人或一切生物遗传所既有的特性。一出生就具备,是先天性的。(如:饿了就要吃东西,想生存得更好,爱护幼代等)后天形成的都不叫本性。”(这里其实说的是天性)。但我们所要求得的是“人的本性”,是人的“固有的性质或个性”。那么,我们就先要理解“人”的定义。人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单以一种动物式的天性去解释其本性的全部,我以为似乎还不能够。马克思说过,“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主义虽承认人性的存在,但否认存在普遍抽象的人性。这样,我是在寻求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么?

在没有接触到心理学的时候,有一种这样的猜想:“既然它是研究‘心理’学问,那么学习它,也就能知道别人的心理,知道别人的想法,知道别人深藏在内心中的东西,自然,它应该也可以探明白人性的了。”现在看来,其时的这样的念想实在是愚昧之极,但“不知者不罪”,反正我是因此转而开始去研究心理学了。

开篇看到的,是大意如此的话:“许久以前,宇宙中的一颗行星上出现了人类。很快,这种生物就对其自身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他们很想知道:我们是谁?我们的本性怎样?我们的思想、感受和行为从何而来?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是怎样联系起来的?我们的大部分知识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我们生来就像‘白板’以供经验在上面书写?我们又是如何去理解、掌握和管理我们周围的人?心理学对这些问题的解答,已经从哲学和生物学的世界性起源开始,进而发展为一门旨在描述和解释我们如何思考、如何感受以及如何行动的科学。”

哈哈,看来我真的找对了。那么,再看下去。

物理学家尼尔斯.波尔针对现代科学的一些悖论时说:“既有平凡的真理,也有伟大的真理。平凡真理的对立面就是谬误,而伟大真理的对立面还是真理。”基因决定了人们共有的人性以及个体差异。这对于人的天性而言是一个伟大的真理,基因形成了我们。但经验对人的形成也有帮助。在周围环境和文化中的生活经历也会塑造人们。这也是关于人的教养的伟大真理,经验塑造了我们。

看来,心理学已经解释了关于“人的本性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第一个方面,即“人的本性”本身是什么?它告诉我们,人或者“人的本性”是由天性和教养共同构成的。因为如果没有后天的教养,人也不成其为人,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的本性”。

我们虽然是由天性和教养共同构成的,但我们又不仅仅是“天性与教养的产物”,我们同时也是一个开发的系统。基因的影响无处不在,但基因并非万能。受到DNA指令的限制,各种器官会在特定的部位和特定的时间发育,但人们也可以选择独身生活来拒绝生育儿女。同样,文化的影响无处不在,但也不是万能的。有时,人们会不顾来自同伴的压力,过分强调自由,所作所为与社会期望背道而驰。在现实中,人类既是世界的傀儡,又是世界的缔造者。人类是基因和环境的产物,这是一个伟大的真理。然而,另外一个真理是,塑造未来的因果关系源于当前的选择。今天的决策设计了明天的环境。人的思想很重要。人类的生存环境并不像天气那样----只是发生的事情而已。人是环境建筑师。人类的希望、目标和期待影响着人类的未来。

到这里,我或许可以给“人的本性”本身下一个定义:是指人在面对一切事物时所怀有的最根本的态度(善、恶、自私之类);更是指导致人的这种态度最根本的驱力(生存、向好之心)。

明白了这个问题本身的所指,我才能更为清晰的面对它。但转了一大圈之后,还是要回到鲁迅的文字中去。他在一篇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就有这样一段话:“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在别一处,他又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意思其实是一样的。由此可见,那些怀疑鲁迅思想深度的人,绝对是自己根本就没有思想可言。鲁迅对于这样一些所谓的“根本性”问题,早经有他的一整套思想在。只是,这些在他看来太飘渺,不如批判些现实中的实际问题。这也就是他为何反感佛教中的大乘而推崇小乘的原委。高谈阔论些“世界本质”或“人的本性”之类的问题很容易,也没有风险,断然不会得罪人。但人们偏偏对现实中较小的毛病都没有正视的勇毅。

马克思主义虽承认人性的存在,但否认存在普遍抽象的人性:“只有从人的社会性和阶级性出发,才能得出对人性的正确解释。”并由此断言:“在阶级社会中没有超阶级的人性。”所谓“阶级性”,是在有阶级的社会里,反映一定阶级的利益和要求的最本质的社会特性。人的阶级性是由人们长期处于不同的阶级地位,长期以不同的方式生活和斗争所形成的。

但是,我的“人性论”想要超越这“阶级性”,而把它放在更广阔的历史中,早到人类之初,晚到未来不知几多年。但它到底“是怎样”的,我并不想立马就说出来,还是先卖个关子罢。倘一股脑泼出去,后面的东西还有谁看。所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者是也。

11月14日

肖复

鲁迅先生在少年时,他家经由小康而陷入困顿,在那途路中,他看见了世人的“真面目”……这些,在《无题(之四)》里都说过。

但即便他对四围的人们的憎恶甚于“畜生或魔鬼”,在他的心中也总有一份美好在。“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象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他此后批判一生,战斗一生,不是源于他的憎恶,确是出自他对心中的一份美好的维护,出自他的对世间可爱者最深沉的爱意。

但为何偏偏是他这样一个遍经苦难,倍受社会侵凌的人反而会生出这样最深沉的爱意?这个问题我很想了些时候,终于,在心理学中似乎发现了玄机。并且,根据我的这个发现,我甚至自以为找到了我跟鲁迅的几乎是唯一的、却又非常重要的相似的童年经历。呵呵,总算是攀上关系了。

在鲁迅的《朝花夕拾》中,第二篇是《阿长与<山海经>》。“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长妈妈”善良、朴实而又迷信,唠叨、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她不能识文断字,却知道许多事情、道理。诸如什么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正月初一,小孩子要给恭喜,吃福橘,然后一年到头,顺顺流流……饭粒落在地上,也必须拣起来;也不要从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钻过去;死了人,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等等之类。但最让幼时的鲁迅佩服而且感激的,是她给鲁迅买来《山海经》。“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阿长自己没有读过书,见鲁迅念念不忘《山海经》,却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她把鲁迅的愿心一直挂在心上,想方设法买来了《山海经》,这部书成了鲁迅“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文章的最后,鲁迅以这样的沉郁的笔调写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鲁迅其实在幼年时便形成了一份很深的“安全依恋”,而这来自于他的保姆“长妈妈”。所谓依恋,就是使幼儿靠近养育者的强有力的生存动力。幼儿一般会逐渐对那些令人舒适、熟悉并且对自己的需求反应敏感的人形成依恋。养育者对其的敏感,细心,反应得当而及时,会使幼儿产生安全依恋。安全依恋的幼儿大抵以一种基本信任的心态面对生活-----一种生活可预期和可依赖的感觉。被敏感而充满爱的父母养大的小孩,会形成终生的信任感,对人,对社会。而我们早期安全依恋是形成我们成年关系的基础。

有了这样的“安全依恋”作底,鲁迅此后不论经遇了怎样的苦痛、悲哀、侵凌,总以一种最深沉的爱意面对世间的美好,维护一切可维护之人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他一生的写照。

在我的童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我们村里很有几个鳏夫,大抵是死了妻子没有再娶,有一个却特异,似乎除他自己而外,并没有听到别人说他有过妻子。也不知是我陋闻,还是本来就没有。但我向来也没有要探究的心思。本来,像我等小孩子,可不像一些多嘴的妇人,总喜欢研究这等问题。

他跟我家并不是本房,所住的房屋也隔着许远,我是一直叫他哥哥。我向来这样叫他,也不知道这称谓哪里来的,虽则他比我父亲还老。我有时对这个称谓感到奇怪,但即便现在也一如既往的叫着。

年纪小的时候,心里并没有“穷”这个概念,即便他真的算是“穷困潦倒”了。只是他每次抖抖索索的给我几毛钱,我都万分喜欢,要知道,那时候的几毛钱,是很可以在同伴们中间引起欣羡眼光的。

不知年月的古屋子里,墙壁都斑驳了,窗很见其小,在屋中常年是暗黑的,他家又没有电灯,因为经常交不起电费。我每每在暗夜中,紧跟着他,偎在他身后,等他摸索着开开房门。点亮的蜡烛不多久就被熄掉了,因为即刻就睡。但太早,是总也睡不着,他于是讲故事,讲来讲去也还是那三个,但总能引得我发笑,而我总愿意听,也每每缠着他讲。

我一直到上初中,都跟着他睡,也跟着他吃,但几乎没有菜吃时,我也会回去吃饭。而后,他到我家来,等到九点模样,就又跟他一同回去,在百静的暗夜中,紧跟着他,偎在他身后,等他摸索着开开房门。惯闻的一股异味扑过来,但分明又有些温暖的感觉。

有时候,可能那三个故事实在听得太厌,竟至于不要听,他于是就来讲他的过往,讲他先前的阔气,打牌的豪爽,讲他那早经不知去向的老婆,讲我很小时候的重病,讲我那未曾谋面的亲大哥的死去。“你知道么,你是下午出世,你大哥晚上就去世了。”他往往是这样开头,我有时想,怎么会这样巧,有几次还引得我想去问母亲,但终于没有问。之后便是从我大哥的咽气,他的一旁守护。到我幼小时的重病,他的奔走求医。再就是骂他先前那个老婆的愚蠢,以及有些阿Q似的自夸自己先前的阔气与打牌的怎样豪爽。等等之类,其实也早为我所听够,然而,他似乎从来未曾厌讲。虽说有些是切己之事,但我自己并不知道真假,也无所谓真假,一如听他讲那三个常常引得我发笑的故事。就在这样的絮叨与纠缠中,一夜却安然的过去。但仿佛梦境中也还有他的那些故事在。

儿时的记忆,大多却是在夜中。而记得最深的,是夜的暗黑,真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那是偏僻里的山村才会有的暗夜,那也是真的暗夜。现在,我不见这样的暗夜已有许多年。在这样的城镇中间,每夜有长明灯,灯火光都能映到半天空去,使它变成不夜天。

白天呢,因为要上学,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但还没有到上学,也就是四、五岁光景时,确是一天到的晚骑在他的脖颈上,被他戴着满村子走。我们那里叫那名目是什么“骑都都(du)”的,那“骑”的感觉现在是全然消忘掉了,只记得有一次,竟然把尿撒在他的脖颈上。

偏僻里的山村,要进一趟市镇很有些不易,路远而且难行不说,也少有去的理由与功夫。他领着我去到过一次,很买了些吃物,还买了一双鞋。回来后,隔天去上学,走着前天所过走的山路,竟有一种非常的感觉,当时是深沉、挚切,触景而生情,迫切的想要见到,有一股郁积的心气似乎要从心地里扑腾而出,蹿到喉咙口,同时又联络了些微的眼气。我现在知道,这是一个孩子的最深切的依恋情绪。

现在,每一年回去,见得他都是比先前更其老了些,而手抖也更其厉害了。有时候跟他在炭火旁对坐,看他浑浊的眼目中似乎都没有我的影像,我甚至疑心他不久将不能看见。但他只是催促我早些结婚,说是他想看到。有一回临出来时,他说我现在总在外面,而他又已经很老,怕到时我不在。但“我百年之后,你能到坟前磕两个头,我就知足了。”

“出来”的路,自然也是先前一起走过的,有一段还能让我忆起从前,但幼时的那种挚切的感情,是早就淡漠了,我想,这是我的罪过。

11月18日

肖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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