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湘西(景部16、17)
16
村子里,炊烟如同柔软的海带,悠悠地往天空升腾。村子外,一汪软软的水,轻柔地将村子拥抱着。金色的波光,在水面闪烁不定。
一条渔船,如同一片黑色的竹叶子,船头推一层细浪,在金光闪闪的波光里,向村子靠近。站立船头的渔人,在夕阳的剪影里,如同一枚倒立的感叹号。悠悠地喊一声湘西辰河高腔,他要把那歌,唱给这一汪沅江水,感谢沅水的恩赐,感谢今天的日子。看,鱼篓里,有活蹦乱跳的鱼儿,那是带给孩子的快乐,那是妻子的喜悦。今天收获好,想儿子一定坐在村口码头,骨碌着眼睛,数着水面那闪烁的波光,等着渔船的靠岸。
阳光是最好的牧鞭,把船被赶向岸边。
一级级的石板路,如同村子的软脚,蜿蜒着踩进沅水里,是洗脚吗?百十年了,都还未洗够?真正洗脚的是三三两两的村人,坐在光洁的石头上,掬水摸着脚,摸着勤劳,然后轻轻一甩,甩掉脚上的疲累。渔人的妻子就在其中。
“水星儿!”
渔人靠岸了,抛一颗轻轻柔柔的呼唤,平时只叫水星,此时多了一颗“儿”字,被唤作水星儿的女人,脑袋嗡了一下,似乎回到了初恋时的甜蜜里。男人那种呵护的语气,常常勾起女人的回忆,回忆像做梦,是一种说不出的甜。男人站在船头,故意轻轻用橹溅几点水儿过来,湿在女人的脸膛上,男人和女人的情感,瞬间就彼此问候了。儿子如同小皮球,在石级上一蹦一蹦地下来了,看爸爸的鱼篓,看爸爸胡子上,是否还歇着有歌声。
一家人上岸去了,中间矮,两边高的夕阳里的剪影,缓缓地变小。河岸那只船,靠在岸边,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动。沅水源头,那颗夕阳,慢慢沉下......
17
日子就像一个爬树的孩子,爬着爬着,就到树顶了。
树顶处就是年关。
劳累了一年的农人们,站起身,捶锤背,看看果实。湘西农人的果实,其实就是一头猪。
春播秋收谷物,他们在养活人的同时,就只剩下养活鸡猪牲口。而猪消耗的最厉害,你想,现在的猪都快四百多斤肉了,它到底吃了多少谷物?但农人不算这些,他们只用目光称猪,大了好多,肥了好多,而现在该吃得了吧。
年关时节是要杀猪的。
孩子们最乐意杀猪了,因为可以痛痛快快地吃精肉。而常年喂猪的女人们,心底里跳一丝隐隐的慌。毕竟是自己一瓢食一瓢食喂大的活物,那份善善的情感,在心底无声地绽放。可男人们却一脸的笑,吆喝着孩子站远点,不要让猪的哭声吓着了。
三五个男人,将猪拖耳拉尾。猪太重,男人们个个脸膛红红的,脖子上的青筋,如同爬在脖子上的青藤,大而扭曲。猪嗷嗷地抗议着,它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蛮横不讲理呀。拖什么拖呀,有话好商量呀!猪喊着,哭着,尖利的话语满村子飞。
女人慌慌地端来大塑料盆,放下后就赶快跑远去。她不想见猪脖子下喷出的红血。孩子在手舞足蹈地相互乱着,快乐是油料,孩子的筋筋脉脉全部被发动,手脚舞动着少林拳——自个儿编得乱拳。看,看,其中的一个孩子一拳打到了自己的鼻子了,双手赶忙捂住鼻子.......女主人站远处,手里攥几页黄黄的火纸和几根香,喜悦和慌在心底舞蹈着。
在院子外的石板路上,一个手握秤杆的男人,贼头贼脑地向杀猪的地方探过来。——多匪的湘西,土匪进村了。猪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杀猪的男人们,胸脯里憋着的那口气,突然泻出来,红红的脸膛活泛起来,拍拍猪的肥膘,心底兀自开放了幸福的花儿。女主人匆匆跑过来,那黄火纸在猪脖子上沾一些血迹,在猪栏处点燃一部分香和纸,另一部分插在猪栏的门脑上,抖一阵轻微微的颤。
杀猪男人,寻来蓑衣,盖在猪身子上——有“土匪”进村,势单力薄的湘西苦力人家,一定要把猪藏起来。大人们一哄进了屋,在屋里点烟喝茶和准备开水......快乐的孩子们却围着猪,你打一拳,我拍一掌。进院来的“土匪”是帮忙来的寨子人,笑着吼一声孩子们。孩子如同一群蚊子,一哄而散。
大人们提来开水,热腾腾的白气从木桶里升起来,飘了散了,又飘了,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