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将临的夏日
导读在湿热的天气里来赶热闹的还有城建工程。小城的改建扩建工程的序幕是在主街道上开挖两米多深的地沟埋设排污管道,人,车,自然要被分流到其他街道上去。
大雾天气,已经持续四天了。
昨晚散步归来的路上,浑身湿热,如浴桑拿。满天白雾垂得很低,整个县城如在牛乳,雨滴仿佛在忽忽悠悠地悬着,却迟迟不落。散步本是无所拘束的,由于极端的湿热,T恤发潮,两臂湿滑得难受,更不敢快走急进,只好把慢走当做歇凉。
街上的行人太多了,一些人满怀希望地赶赴江南公园,还有一些人大失所望地从公园里往回走,我就属于后者。之所以说“满怀希望”,是指人们总以为濒临白水江的江南公园一定有天然的凉爽而前去乘凉,但到达之后的结果是公园里的湿热加上了人多造成的燥热就显得比城里更热更加令人难耐,由于人的相同的固定观念而使得更多的人跟风随大流。公园里的人口密度每一分钟都在上升,湿热和燥热之外,又有了拥挤,游人熙来攘往,仿佛关在竹笼子里的挤挤挨挨的鸡雏和鸭雏,都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寻找凉爽的出口,并打算突围出去换一口新鲜空气,终于找不到的时候,只好拖着疲惫的脚步,披一身湿热重新回到城里,这便是从公园里往回走的人们的大失所望。来者陆陆续续地来,去者摩肩接踵地去,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情景不能不让人想到钱钟书先生说过的“围城”奇观。然而,无论来去,大家找到的还是一样的湿热。
钱钟书的睿智和达观太令人佩服了,他看到的也是人们的奔命,但他出类拔萃地概括出了“围城”这样经典的意蕴,简单之中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深邃:外面的人总觉得城里保险,城里的人总觉得外面安全,于是,不断的有人出城,也不断的有人进城,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生哲学的永恒的原理,钱老也在无意或有意之中描出了返朴归真意义上的众生相。
说起“出”和“进”,以及漫无目标的行走,我的心里便会涌起一段难以忘却的哀伤。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汶川特大地震发生了,当时我午休刚刚醒来,正欲下床,忽听“嗵”的一声,我还在发呆,整个房子便摇晃起来了,转眼之间已成大摇大摆之势,我猛然想到这是地震,连滚带爬到了门前,打开防盗门,可是我已经错过了冲下楼道逃命的最佳时间,整座楼宇已经在欢腾跳跃了,小区里响起了令人惊心动魄的跌落声,摔打声,碰撞声,断裂声,掉落声,哭声,喊声,然而,我很快什么都听不见了,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自己的生命安危之中,当时,我已明确地给自己下了结论:这回活不成了,一定要做这场地震灾害的遇难者了,可怜我的……后面的内容到底有也没有,记不得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指的是有准备的死或者有预见的死,如果那天我死了,只能是无准备的死,也只能是无预见的死,我没有留下遗言的机会和资格了。那时候,我的内心真真切切什么也没有,脑子里一大片空白,简直像要被人在一瞬间谋杀了,只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甩进碎石机里的猫或者狗,只等轰然一声巨响之后变成那场灾害的冤魂。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百零八秒钟。地壳大概也跳乏了,我所在的楼宇发出一阵恐怖的怪叫之后,终于没有倾覆,我也幸运地由设想中的遇难者摇身一变而成为那场灾害的幸存者,大地和楼宇经过一阵扭曲和狂跳后,渐渐收敛了突如其来的狰狞相。无论如何,我该逃命去了,我声音颤抖着叫上我的小狗,它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我的脚边,仿佛也曾发出过一阵恐惧的叫声,后来,大概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不叫了,反正,它的叫声没有给我留下清晰的印象——我抱着它,向楼下跑去,其时,凡是在家的人都出来了,穿什么衣服,穿多少,甚至穿没穿,已不重要了,但都同样的穿着塑料拖鞋,大家都是同样的铁青着脸,眼睛比平时睁大了许多,为着相同的求生的目的向楼下跑。事后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也是很壮观的,那时的人们,仿佛都是经过短跑的魔鬼训练的,不分男女老幼,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楼梯上想起一大片迅疾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仿佛数不清的小狗在争喝一碗肥厚的肉汤。此前曾听人说,人在特定的情况下都有超乎想象的潜力可发作,参加过那一次的集体奔逃之后,我相信了。
事情并没有完。我跑到大街上时,街上的情景让我又一次大吃一惊,漫天昏黄的尘雾遮住了夏日的太阳,街上的人海在沸腾,人人都铁青着脸,满脸的汗迹尘色,俨然刚从土里爬出来的一具具僵尸。人们喊叫着,呼号着,哭着,跑着,大人找小孩,孩子找大人,有向东跑的,有向西跑的,也有向南的,也有向北的,余震还在继续,山体继续滑坡,尘雾更加浓厚,更加的遮天蔽日,恐惧有增无已。其实,许多的人并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跑,只是看到别人在跑,也便跟着狂奔,跟着喊叫,和别人一起哀号。今天想起来,那时的情景,是不折不扣的“围城”景象,而今天的景象,跟“5.12”之后的情景也相差无几,那些日子里,人们谁也不敢回家,都顶着烈日在街上行走,像今天一样,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哪里才有他们想要的清凉。
这是不能不联想到的题外话。
以前听人说,“冷是个别人的,热才是大家的”,言下之意,冬天的取暖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可以自行解决,但夏季酷热时候的降温,则是谁也无法可想的,穷人和富人,都要一样的挨着。然而,这话到现在却不适用了,即便还是炎炎苦夏,一些人可以利用空调设备享受到三秋的凉意,亘古以来的夏季里的酷热,也便终于成为另一部分人必受的苦了,那些更多的另一部分人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东奔西跑地在大自然中寻求最低成本的凉爽,尽管他们也能够在这种时候找到他们认为可供他们纳凉的地方。
从街上穿越人群回到家里也颇费周折。除了要不停地躲让迎面而来的急着去找凉爽的人之外,还要躲让往来疾驰的车辆,这是真的。人车混流已经多年了,我都义愤填膺了,却没有用,我也只能一年又一年地义愤填膺而已。人行道被店主和摊主们占了,县城早已成了“无人道”的世界,而司机们总是那样的着急,仿佛家里着火了连消防队也靠不住,非要亲自去扑救不可。街道实在太窄,行人也实在太多,我说的“疾驰”也绝非言过其实,当街道交通暂时或偶然通畅的时候,得赶快走,以免再次受堵,欲要快走必要疾驰,一旦疾驰必有危险——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司机们认为自己的运气绝不会坏到撞人的事情刚好让自己碰上。唯有疾驰才有望突出重围。然而,人一算天一转,又堵车了,形形色色的车辆不得不垂头丧气地停在路上,但还忘不了做垂死挣扎,高音喇叭还要发出尖利刺耳的悲鸣。其实,呼天抢地也没有用了。生活在小城里的人必须理解小城,也要理解小城日渐拥挤的街道,更要理解小城里求生存的每一个人,他们不仅仅是钱老的《围城》前言中说到的前来“围城”的那些人,他们中间,可能有小城的管理者,也可能有这个小城的建设者,但也不能排除光临小城的过客和破坏者,比如沿街发放小广告的,到处张贴小广告的,有跟蝙蝠同时作息的兜揽“本地办证”生意的,还有东倒西歪地走着、尿已经涨到超出膀胱承受极限的、毅然决然选一处墙角大叉双腿拉开裤裆畅然小便三分钟的酒疯子。至于“膀爷”和“拖爷”,那就不计其数。你拿这个小城又能怎么样呢?然而,你还是爱它吧。
在湿热的天气里来赶热闹的还有城建工程。小城的改建扩建工程的序幕是在主街道上开挖两米多深的地沟埋设排污管道,人,车,自然要被分流到其他街道上去,不挤,行吗?,城市的扩建改建毕竟是人所称道的大好事,虽然因此使得小城更挤,更乱,虽然空气因此变得更热,虽然天气还是连续的湿热,但是,出来吧,来凑热闹吧,这是随心所欲的夏天,千万不要错过。
走进小区大门的时候,我看见县城北面的山沟里升腾起一大片白雾,这是多年不见的奇观了,它明确地预示着一场即将发作的大雨,见此情景,我的心头着实黯淡了下来。1985年5月30日下午,也是那条山沟里,也是这样的一大片大雾之后,眨眼功夫,大雨滂沱,冰雹铺天盖地而来。十几分钟后,山洪裹挟着泥石流汹涌而至,夺取了十几个生命,那次灾害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这一次,悲剧还会上演吗?。我虽住在四楼,但是一夜不曾安眠。直至天亮,才觉平安度过,只是大雾尤甚,湿热加剧,大雨在即,却不知道具体在什么时候下,只有等待了。等待一场透彻的、淋漓酣畅的大雨,但不等待冰雹和泥石流。真正等待的,无非是一场大雨过后的充斥天宇的凉爽吧。
2011-6-22作于未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