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洼那块地
导读去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现在不见了粪,化肥是“老大”。年复一年,土地成了“黄铁板”,土壤成了“瘾君子”,全靠吸食化肥、农药、生长素,精神才能亢奋一时。
村子北洼那块二亩半地,是我家的承包田,种了三十多年了。这块地前高后低,像个仰着头的簸箕。那土是红粘土,像棉絮一样能蓄水,又不易蒸发。三伏天下一场暴雨,山洪下来,地里便漫了一层污泥,就像铺了一条厚毡子。天放晴以后,周边地里早干皮了,这块地还湿漉漉的。风调雨顺年景,显不起它有多好,一遇上天旱,别的地里庄稼叶子卷了,茎秆蔫了,这块地却叶子舒展,茎秆挺立,有些“根红苗壮”的得意。别人看着干咽唾沫:“还是码头地耐旱!”老百姓称这种地为“旱码头”。后来土地调整过几次,我家都没放弃这块地,它是我们家的“米罐”、“面缸”呢!
土地下户头几年,人们把土地当成了宝贝疙瘩,那些年把人饿怕了。“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先抓粮食。“地是黄金板,人勤地不懒。”人们起五更上地,摸着黑回家。钢锨翻地,小车送粪,牛驴骡马粪、猪粪土杂肥铺上一层,再把前塄后堰、沟沟坎坎的荆棘灌木砍成一堆,盖上土熏烧粪,夜里又把羊群赶到地里卧羊粪,到下种时,还要再上一层化肥。又担心水土肥料流失,便挖后堰,垫前塄。一场雨过后,趁着土湿,家家户户忙着用钢锨把地塄拍成了硬埂。满山沟层层梯田乒乒乓乓一片响声,一条条光溜溜的地埂明镜似的,为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山洪一条龙,从上往下行,一场大雨过后,我家那块地照样铺了一层从上游梯田裹挟而来的污泥浊水。就觉着咱的土地沾了天时地利的光,沾了乡邻的光。我虽是个教书匠,节假日也和妻子铆在地里把庄稼当花绣:一锨一锨翻地,一担一担送粪;收了庄稼割蒿草,再把蒿草、秸秆一起用铡刀铡碎,搅上土,灌上稀茅粪,捂着沤,隔几天倒腾一遍,不出一月,就沤成了好肥料。土地吃饱了,喝足了,庄稼可着劲疯长,那真是“洼洼地里好庄稼”呀!那些年苦是苦点,累也真累,可家家缸满囤冒尖,就觉得苦没白受,汗没白流,值啊!
然而,不过几年,人们发现单靠种几亩地发不了财。商品经济让村民们心痒难耐、骚动不安起来,于是经商的经商,打工的打工。土地渐渐被冷落了,种地成了捎带。有些经商的、搞企业的、外出打工的已不屑与土地打交道,把承包田让给别人去种了,偏远土薄的地块干脆撂荒了。和乡邻们一样,我们家也懒得在北洼那块地里折腾了。从种到收全由各种机械代劳,喂地全靠品牌繁多的化肥,除草灭虫全靠五花八门的药剂,从山上梯田漫溢到我那块地的洪水也没了“油水”。到下种时你只消把化肥种子送到地头,到收割时你只消把口袋放在地边。勤谨点的八月十五种麦子,来年春天喷药剂;身懒一些的,播种时来一天,收割时来一天,一年四季不见面。过去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现在不见了粪,化肥是“老大”。年复一年,土地成了“黄铁板”,土壤成了“瘾君子”,全靠吸食化肥、农药、生长素,精神才能亢奋一时,榨汁般奉献些粮食。有时侯站在北洼那块地头,凝神沉思,油然而生一种愧对“衣食父母”的内疚,没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苦,少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叹,只剩下“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享受。耳边似乎也响起了土地凄然而无奈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