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行系列之一:普安
导读相对我们陇南的老式民居,普安城里遗留下来的古屋的确有明显的特色,除了年代久远之外,大抵要算古屋形制和取材了。此地林木繁茂,以柏为主,因此地盛产柏木.....
关于蜀道,关于翠云廊,关于汉柏,关于天下雄关剑门关,动我心扉,萦我情怀,由来已久矣。行期屡屡在计划之中,但由于种种原因,行期一次又一次搁浅,直至今日,仿佛到了非去不可的地步了,正好赶上学生毕业,学校给我们十天假期,我自然乐不可支,遂下定决心,乘车东下直赴蜀中。
在广元市南河车站,我向一位中巴客车司机咨询游览路线,我说我想去参观翠云廊和剑门关,他建议我在剑阁下车,再搭乘小面的可到达这两个景区。也许我碰上了一位热心的司机,我已向他说了“谢谢”了,他又煞有介事地回转身来问我:“你想去老剑阁还是新剑阁?”
我便一头雾水,在此之前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剑阁县城还有新老之分,事已至此,既然我已经到了巴蜀大地,既然我已决定了要畅游东汉三国的人文和自然遗迹,无论如何我也应该相信当地人的说法,我必须接受并且必须承认剑阁县城是有新老之分的,再说,我此行的目的是寻访古迹,凭吊古人,我当然要去“老”剑阁了。
我向他说明了想法和打算,他又说:“老剑阁在‘普安’,新剑阁在‘下寺’,剑门关和翠云廊在普安和下寺之间,到翠云廊要在青树子下车,到剑门关要在剑门关镇下车。”这回,缠绕在我头上的那一大片雾水现在完完全全钻进我的脑子里去了,并且飞旋起来,闪烁着一大串新鲜而奇怪的名字:普安,下寺,青树子,剑门关镇,老剑阁,新剑阁,翠云廊,剑门关……我再次向面的司机说了声“谢谢”,表示我明白了,其实,我非但什么也没有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凭直觉,我买了一张去剑阁的车票。
四十多分钟之后,我在剑阁车站下车了,站在车站门口,满脑子的茫然,我不得不回头去询问售票员,还是那个问题:我想去翠云廊和剑门关,该怎么走?售票员以清新悦耳的四川话热情地告诉我:从这里也可以去,从普安也可以去。
对我来说,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
我又买了一张去普安的车票。
到达普安,已是下午四时许,我在街上随便走了一圈,感受了一下普安的炎热和拥挤,让我留心的,除了四周碧绿苍翠的山岭,便是普安城里到处可见的全木结构的高达三层的老式房子,本来还有一座高大的古式钟楼,可惜正在修缮之中,我无法观其全貌了,只能在经行楼下时,从粗大的梁柱上想象钟楼的古朴和庄重。
连续十个小时的乘车已使我不敌酷热和疲惫,便就近选了一家宾馆下榻。当服务员领我走进房间的时候,我的心头不禁一凉:这是宾馆的“负一层”,我花了八十元包租的“标准间”居然是在“负一层”!我真不知道“标准间”的“标准”应该如何定义了!服务员大概也看出了我满脸的狐疑,颇怀歉意地对我说:“这两天房间很紧张,你的运气还算好,五点以后,连这样的房间都订不上了!”她的意思很清楚,要么接受这样的“负一层”的“标准间”,要么今晚睡到大街上去。出门在外,一切不可预料,我默认了。
当然,服务员也没有完全骗我,空调的确能够放出冷风来,洗浴也很方便,房间床铺还算干净,只是“负一层”更多了一些闷热,有一两只超低空飞行的蚊子,也许挨饿久了,干瘪疲弱,有气无力地绕着我盘旋,后来竟然凑近了我的鼻尖,显然,它已经嗅到了我身上的汗味儿了,我却以为,它那种贪婪且轻薄无耻的样子简直是在辨别我的雌雄性别了。也有强烈刺鼻的潮湿发霉的气息。洗漱完毕,我习惯地站到窗前去眺望,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窗子,但窗子实在是太小了,大概不足四分之一平方米,窗外的情景,不是我在眺望,简直是在对视了,外面是一条十多米宽的河沟,沟很深,河沟里的水却很小,河沟对面的堤上是屏障一般高高耸立的楼宇,连绵逶迤,左不见头右不见尾。河沟里清浊难辨的流水虽然很小,然而对面堤上,分明有十分清晰的水痕,我目测那清晰的水痕,再和我所住的房间相比对,最高水位居然远远高出这个“负一层”了,我的心里禁不住恐怖起来,不由得想到了去年甘南舟曲县城发生的的特大泥石流灾害,刚刚凉爽下来的身体忽地有冒出一阵热汗来。该不该换房间呢?我很犹豫,按照服务员的说法,即便我想换,也可以换,这个时候也没有房间了,我又一次感到茫然,茫然得无所适从,只是傻傻地站在窗前看着对岸清晰的水痕。事情不会那么巧吧,正好赶上我住这里的时候发大水吧,2008年的特大地震灾害,我都能很侥幸地成为幸存者,我的运气不会那么坏。
我上街去买一些常备物品,比如“藿香正气水”之类,这是我多年来出行的习惯。外面太热了,但是当我想起“负一层”对面河堤上清晰的水痕,我却愿意待在湿热的外面。
我和药店老板攀谈起来。
他问我从哪里来,当他听我说是从甘肃南部来的,眼睛就睁大了,盯着我看,仿佛在查看一件出土文物。
“去年,舟曲的泥石流灾害真有那么严重吗?好可怕哟!”
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忽地胀大起来,热汗再次从全身涌出。我向他支支吾吾,我向他嗫嗫嚅嚅,我呼吸加快,心跳加速,热汗奔涌。
我忽然想到普安也应该地处川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想,不知道是想寻求同情感还是想通过同样的幸灾乐祸求得内心的平衡感,或许是对药店老板这样残酷地提及我现在最不想提到的事情的行为给予一些报复吧——我反问他,2008年的特大地震灾害,这里是否波及,灾情是否严重。
老板说,地震灾害尚不算严重,说严重,还要数多年前的一次特大洪水灾害,连续下雨十几天,河水暴涨,连他的药店所在的二楼都进水了。因为地域狭小,又因为水患频发,几年前,剑阁县的行政中心被迁移到“新剑阁”去了,那个地方叫下寺。
这么说来,我所下榻的“负一层”曾经是名副其实的龙王的“行宫”了。
我饿了,却什么也不想吃,回到房间,拿出背包里的一个烧饼来,那是我临出门时,爱人执意为我装上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她说的话居然就这样应验了,现在就是“不时之需”出现的时候,我本不饿,但我很想吃这个烧饼,我决定把它吃完。
一杯浓茶,一个烧饼,这就是我在普安城里吃过的一顿晚饭,确切地说,我只是喝了普安城里的三杯水,也许将是我今生在那里喝过的仅有的三杯水了。
我又站到窗前。看对面磅礴逶迤的楼房,看楼房里射出来的灯光。灯光映照在河沟里清浊难辨的水面上,水底的活物和水面上的活物都在打跳,给宁静的水面激起一圈一圈轻快的涟漪,水面上绚烂的灯光便随之闪动起来,仿佛落着漫不经心的雨。
我的眼前好像有黑影在动,定睛一看,一只肥大的蜘蛛正沿着自己吐出的丝线做着引体向上运动,在这寂静的“负一层”里,它大概要算唯一一个陪伴我的活物了,虽然此时窗外正集结着成群的蚊蚋,虽然它们也是活物,我却不能认它们做朋友,并且,我坚决同意也坚决拥护大黑蜘蛛将它们统统吃掉。
本来疲惫至极,但因为喝了几杯浓茶,再加上“负一层”给我施加的精神压力,我睡意全无。不想看电视,只想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我知道我已经开始“挨日子”了,便后悔起来,后悔不该喝浓茶,却喝了,后悔不该到普安来,却来了,后悔不该住“标准间”,却住了,后悔不该听到“负一层”曾经做了“水晶宫”的故事,却听了。后悔也没有用,一切都是自找的。
“羁旅”的说法,我从来就不赞成的,出游或者旅行本是轻松愉快的事情,何以又跟“羁”联系在一起呢?然而,今天,当我住在普安城里的宾馆里的时候,当我来到曾经作为剑阁县的行政中心的普安城,住在“负一层”,凭借空调吹送的冷气抵抗着湿热的时候,我才感到旅人确实是被羁绊着的,被羁绊的,除了身,还有心,特别是心。
爱人突然打电话来询问我的出行情况、食宿情况以及玩兴,我感激不尽,便向她半真半假地汇报了一番。我说,食在天府,我肯定吃得好。我也住得好,有空调有独立的卫生间。但我没有提及“负一层”和引体向上的蜘蛛。说到玩兴,我完完全全向她虚构了,我说普安城里是何等的繁华,店铺是何等的林立,街上是何等的人山人海,我也终于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古建筑。她很高兴。骗人骗己,原来是这样的容易。
我不能不说到普安的古建筑。
相对我们陇南的老式民居,普安城里遗留下来的古屋的确有明显的特色,除了年代久远之外,大抵要算古屋形制和取材了。此地林木繁茂,以柏为主,因此地盛产柏木,当地人修房造屋便不乏其材。房屋是全木结构的。临街的古屋大都修到了三层,高高大大,气势恢宏,无论工艺,用材,功用,都是弥足称道的。常走蜀地,到了这里,藏在我心里多年的一个谜团也终于被解开。蜀中平原的居民修房盖顶时不铺榻片,不垫草泥,而是直接把瓦片摆放在椽子上,房屋的四壁不是用木板封拦装修,就是采用编制竹篱笆再抹上一层薄薄的三合泥甚至有些连三合泥都不用抹的办法,他们这样做完全跟这里的气候条件,地质条件和资源条件有直接关系。此地湿热多雨,地下水很丰富,多为砂岩,地质结构松软,房屋四壁不宜夯筑土墙,为了防潮除湿,房屋就修得高,所以也要考虑到房屋地基所承受的压力和房屋的自重而不能夯筑厚重的土墙。另外,当地多为沙质黄壤土,而没有胶泥土,黏性很低,不宜和成草泥来坐瓦,也不能用来抹外墙。普安人的全木三层的木屋,可谓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极好的典范,至于这些木屋的延续百年及其以上也就不足奇怪了。
想着普安的木屋,脑子里全是形形色色的木屋,以及木屋上悬挂着的很不相称的空调外机,还有木屋一楼鳞次栉比的现代化的店铺,由于做了店铺,一楼的房间几乎全被重新装修过了,随意走在街上,看到的是普安街上浓郁的现代气息,想要看到它的厚重的历史,则不得不抬头了……
我暗示自己千万不要入睡,但当我睁开眼睛时,已是次日临晨,还保持着随时紧急撤退的样子。
2011-6-29普安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