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背影
导读如果说友情之酒是浓烈的白酒,那么,亲情的背影,所逸出的就是米酒的温香了。“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
如果说,一个人、一件事,最终都有远去完结的时候,那么,它们留给别人最后的记忆,就是背影了。
不管愿不愿意,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甩不掉抹不去的背影。如同贝壳一样,无论美丽亦或丑陋,都无法随着里面肉体的消亡而消逝,只能无奈地独自留在世间,任人评说。
有时,背影是一首无字的诗。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何止万千,却绝无两个雷同的背影,就像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细细品来,其实好多背影都藏着无字的诗。
袅袅婷婷、楚腰纤细、倚门回首嗅青梅的,是易安笔下的清丽小令。盈盈暗香、若隐若现、于灯火阑珊处静静等待的,是稼轩眼中的迷离双调。风摆杨柳、肌腻肉匀、珠压腰绪稳称身的,是杜甫冷眼旁观后的七言乐府。巍然如山、挺拔如松、铁衣如雪,拥雕戈戍西塞的,是放翁梦中关河上的剪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神龙不见首尾、快意恩仇的,是太白击节而歌的五言古风。白发伛偻、斜光墟落里,倚仗荆扉念孙归的,是王维理想中的田园诗情。蓬头稚子、无赖小儿,侧坐学垂纶的,是胡钉铰怡然的七言绝句……从唐诗宋词中走来的人们,连背影都氤氲着国风,散发着雅颂。
有时,背影是一杯陈年的酒。
含蓄,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穿越千年,滋润着国人情感的心田。而背影则将这含蓄的水,悄然酝酿成清冽的酒,初饮淡而无味,浅尝则余香满口,细品就微醺沉醉了。
伯牙和子期就是这样两杯纯净的水。他们一个是贵族雅士,一个是布衣樵夫,一个抚琴,一个赏曲,没有两肋插刀的豪言壮语,也没有勾肩搭背的称兄道弟,更没有觥筹交错的江湖义气,有的,只是含蓄在琴音中如水的君子之交。然而,得知子期已成为再也无法回转的背影时,那把珍稀的瑶琴被伯牙高高举起,然后坠落在地,粉身碎骨。在那一瞬间,伯牙的碎琴和子期的背影,共同将那如水之交酿就成了超越阶级、超越贫富、超越文化的友情之酒。
如果说友情之酒是浓烈的白酒,那么,亲情的背影,所逸出的就是米酒的温香了。“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朱自清《背影》)“后望镜里,还是看得见母亲的背影,她的双手,被那些东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里走下去……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三毛《背影》)无论朱自清记忆中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和三毛泪眼里“几乎步伐踉跄”的背影有多么的不同,但其中一脉相传、最朴素、最本色的,还是那深沉含蓄的爱。中国的父母,尤其是上世纪前的父母,很少会把“爱”挂在嘴边,他们不习惯那种赤裸裸表达感情的方式,他们对儿女的爱,是不屑于靠言语来流露的,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爱的“语言”——无声的行动,周到的安排,甚至是斥责和暴力,自然还有那一个个固执的背影。是的,背影,当面讷于表达的爱,在转身而去的时候却再也掩饰不住,如甜腻的米酒一样,悄然溢出,淋漓了整个路途。
当然,还有爱情的红酒。“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当唐婉在陆游落魄的背影中,听到那“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的哀鸣后,她所和的那首字字浸泪的《钗头凤》便凄婉了十几个世纪,而陆游再见到的,也只有那啼血的背影了。还有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海难后,一对恋人在海中漂流,当一艘救援的轮船驶来时,鲨鱼却出现了。男的突然抛下女友,独自奋力游向轮船,谁知竟被蜂拥追赶的鲨鱼扯成了碎片。女的得救了,她想到男友那可耻懦弱的背影,感到心寒。可这时,船长却告诉她,她的男友是真正的男子汉,他看到,男友是故意割破手腕放血引鲨鱼攻击自己的……虽然谁到不愿面对,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血染的红酒,是祭奠爱情的背影最惊艳的饮料。
有时,背影是一种距离的美。
背影都是有故事的,这故事的魅力就在于那种欲说还休的迷人不可知。而这不可知,其实就是距离之美。
曾遇到这样一件事。骑车上班途中,忽见前面不远有一女子,白衣似雪,裙裾飞扬,窈窕秀美,乌发飘飘,加之清晨的阳光给她镶上的一层圣洁的光晕,当事时,简直惊为天人,疑是小龙女重现江湖!不由得看呆了,心道如此曼妙的背影,该有怎样一张天使的容颜!遂发力狂蹬,赶超过去,扭头再赏——呜乎!差点没从车上跌落!好一个“两条人命”的超级“女杀手”啊——背后看,美死个人,正面瞧,吓死个人!哪里有天使的容颜,分明是魔鬼的阴谋!黑格尔说:距离产生美。如果不是有这心有余悸的惊魂,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德国老头的酸葡萄心理在作怪。这其实就像现在那些热衷幻想循着历史的背影,穿越千年去和古人恋爱的懵懂少年少女一样,假如真的把他们扔到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汽车、没有空调,没有迪厅酒吧麦当劳,没有舒服佳海飞丝玉兰油的封建或者奴隶时代,被迫用牛耕田,用扁担挑水,成为披头散发、常年无法洗澡的奴隶,或者“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时,就会知道“叶公好龙”可不是好玩的了。是的,对背影那背的幻想,总比提前知道谜底来的迷人。
有时,背影又是一条洒脱的路。
当人走出心的樊笼,冲破俗世欲望的桎梏,进行“心灵的旅行”,那么他们留给世界的背影就化做了一径洒脱的路途。
当三毛轻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漫步撒哈拉,远渡拉芭岛,浪迹欧美洲,流浪的路就因她的背影而开满浪漫的鲜花。当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名山大川走遍,皇城宝殿尽谑,率真的路就因他的背影而铺满诗草。当余纯顺豪言征服塔克拉玛干,把梦想当做生活,把理想融入生命,坚韧的路就因他的背影而大风起兮云飞扬。当东坡穿竹鞋拄芒杖,吟咏“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政治灾难袭来时坦然,人生变故时笑对,豁达的路就因他的背影而坦荡如砥。是的,无论多么坎坷的崎径,也会在旷达洒脱的背影熨贴下变得平坦——只要心路宽起来,世间就再也找不到不平之路了。就又想起东坡的另一则逸事:乌台诗案被捕时,苏妻惊恐万分,伤心不已,东坡回头顾老妻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其妻听后“不觉失笑”。好一个苏东坡!在生死存亡之际,还不忘谈笑风生引经据典逗老妻一笑,不愧为名士真风流矣!(东坡语中“杨处士妻”之典出自宋代赵令?《侯鲭录》卷六:“真宗东封,访天下隐者,得杞人杨朴,能为诗。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言:‘独臣老妻有诗一首云:更休落魄贪杯酒,亦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
有时,背影还是一缕不散的魂。
背影代表着“离开”,甚至“死亡”,但是,“离开”并不意味着消逝,“死亡”也不等于魂飞魄散。不论是一个人的死亡,还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或者一个王朝的覆灭,都不可避免地给活着的人、为后世的子孙、为新的时代留下或多或少的影响。就如同父亲死了,儿子还在,他的血脉还在运行,他的基因还在遗传。我们看到,即使是两个相隔几百几千年的人或事,在抽丝剥茧之后,仍能从中寻出千丝万缕的关联。
明朝海瑞抬棺骂皇帝,是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背影,这之后才会有鲁迅以笔为枪的绝不妥协。南北朝范缜无畏贬谪坚持“无神论”,是坚持真理的背影,这之后才会有文革中遇罗克不惧死亡反对“出身论”的卓尔不群。明郑和千难万险七下西洋开辟新航路,是勇于探索的背影,这之后才会有神舟六号一飞冲天太空遨游的里程碑。苏武留胡牧羊节不辱、文天祥兵败丹心照汗青,是民族气节的背影,这之后才会有刘胡兰刀下从容赴大义、赵一曼酷刑冷眼嘲倭狗,以及千千万万绝不在日寇铁蹄淫威下屈服的民族脊梁。孔孟老庄虽已抽象成几个深刻的符号,却仍在几千年之后国人的生命里刻下行为的坐标。
当然,背影不仅可以照亮后世,也可以遗毒万载。君不见日本军国主义的阴魂历久而不散?君不见西汉司马迁惨遭宫刑,竟和十几世纪后文革时张志新的喉管被割,有着惊人的相似?背影如镜,可以反射出历史的轮回,使逝去的生命以另外一种形式延续。
背影啊,背影,迷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