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当下――大学郁结篇
施容还是死了,从S大最高的一层楼跳下,她的血肉开成了一朵猩红的花,渲染了空寂的校园,嘴角居然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浅浅的。
曾经听她说过,海子的诗多美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雪莱的一生多么富有诗意,连死亡都被人认为是与海浪的共舞……我知道作为中文系的女生她有属于自己的忧伤,总喜欢在寂寞无人的校道碎碎地念: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我的心如小小的窗扉紧掩
你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枕着季节的秋风,慢慢地体会青涩的哀伤。
她手捧一本厚厚的《李清照诗词》,一句句默念: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齐腰的长发被风带起,用手轻轻地扶一下眼镜,这样靓丽的风景竟让我看痴了,脑海里只余:面若桃花,腰若扶柳……
莫名其妙,这样一个温婉的女子竟喜欢和我这个假小子站在一起。她说,我身上有厉胜男(《云海玉弓缘》里的人物)的气息,胜男胜男,女孩子却又有属于自己的倔强、狂放不羁。这让她觉得阳光、安心。我活泼好动、好强善辩,而她总是温温柔柔的。我打篮球,她浅笑着在旁边为我轻轻鼓掌;我踢足球,她准备好矿泉水和凉毛巾等着我凯旋。然后,和她一起坐在全校最美最高的Z楼的阳台上,像Kappa一样背靠背,一边分享战绩一边喝着不含酒精的菠萝啤,清明的月光伴着我们的年少不羁。在这寂寞的大学时光里,我们总是扶持着。早上,拿着CET-4的单词一起背,午饭和晚饭一起吃,每一个周末我们都在一起吃零食聊天,插科打诨。以至于我们的老班总会嗔怒着对我说:“肖小,你都把施容带坏了……”这时候,我就会垮着一张脸,眼眶里努力蓄满了水,向小容容哭诉:“老头儿又说我了……”顺带用手去挠她的痒,听着她咯咯的笑声,我觉得整个校园都是可爱的。
我是知道她对自己的很多东西感到不理想,家境不好,社会境遇不好,父母兄妹感情也很一般……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用死亡来解惑。她的遗书不是写给她的父母也不是给她的兄弟姐妹,竟是给我这个前世不相干,今生仅相逢的人。
肖小:
不要为我的离开而难过,也许离开才是我最好的归宿。你多开朗啊,只要你多笑笑应该就会忘记我的,而我这一生都会珍藏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不要惊讶我会在自己生命快要结束时只留下只言片语给你一个人,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跟其他的人说什么。我似一粒尘埃一样卑微,而你却是珍珠,值得所有人去珍藏。你的光环笼罩了我,也给了我光明和温润。你不知道当我第一次踏进这所大学的校门时我就知道自己完了,也许你无法体会一个目标是University的人被迫踏进College的悲哀。曾经的曾经我们都以为上大学是我们走进北上广的捷径,可是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很感激你,是你给了我在这里待下去的勇气,虽然我现在依然选择离开。
我从大山走来,但大山并没有给予我属于它的清灵,我很笨,很多东西对于我而言都很难,什么微积分、线性代数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天书。可是我真的很努力,真的!为了上大学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我以为凭我的努力可以上重点的,可是S大只是专科而已。当初我也是要死要活,家里人才勉强让我来了S大并且他们要我自己去办理助学贷款,说毕业后一定要保证自己偿还所有的债务……虽然很艰辛,我也庆幸自己终于可以进入自己梦寐以求的天堂,可是当这所大学呈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心就像是玻璃球爆炸般碎成一片一片。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死,只可惜S大最高的Z楼也只有八层而已。你还记得有一天你跟我开玩笑说:“咱这学校,有人想跳楼死都不行。”我当时就楞住了,后来慢慢地发现你就是我生命里的阳光。你知道我沉默寡言,就老喜欢在我耳边嗡嗡地叫,有时候我还真想说你真的很“苍蝇”,就怕被你一掌拍死。你知道我朋友少得可怜,去参加什么社团活动都死要拉我作陪,吃饭也都领着我。你知道我喜欢钢琴就很热心的帮我联系义务指导的老师,虽然我后来还是不敢去了。
……
肖小,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鸡妈妈”,我们只是朋友,你怎么可以将我纳在你的羽翼下那样的严严实实?我依赖上你了怎么办,我习惯不了外面的社会了怎么办?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像你说的那样,凭咱们的好成绩在N市混个小饭碗就行。可是命运的齿轮是转动的,我的人生注定靠近不了你的。阿爸阿妈已经不止一次叫我回去了,对于他们而言像S大这样名不见经传的“野鸡大学”不如不读。他们说现在找工作这样困难叫我去打几年工,然后找个好人嫁了就可以了……我以为凭借自己学了十几年的东西,可以说服他们,可是我发现自己真的不行。大学生的就业率,我所在城市的交通、住房……问题,几乎令我对这所城市绝望。而社会上还不断充斥着逃离北上广的言辞——北京太势利,上海太昂贵,广东太竞争。哪里才是我漂泊的归宿呢?我在网上看到这样的言辞:
我们生活的社会被戏称为下流社会:生不起剖腹一刀一万五千几;读不起,选个学校三万起;住不起,一万多一平方米;娶不起,没房没车谁嫁你;养不起,父母下岗儿下地;病不起,药费利润十倍起;活不起一月辛劳一千几;死不起,火化下葬一万起……总结八个大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虽说这有些戏谑成分,可是,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真的不确定自己毕业了能干什么,现在满大街都是本科,硕士,博士……我阿妈一个大山里的农妇得了白血病,我阿爸年纪大了,弟弟也该结婚了……可是全家的钱都烧在了我身上。我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和学生会的抢优秀毕业生的名额。我无论如何挣扎在这个社会我还是底层……我实在看不到希望了。
我知道,死,是我一个人的解脱,是我自私的表现。可是像我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进个单位还这门那门的,请——允许我自私这一次吧。
我曾经梦想过自己如蒲公英一样被风带去旅游,
飘飘洒洒。
从这里跳下去,我即与大地融为一体
肉陷在泥土里,
血消融在水泥地里
回归,回归
似一粒尘土归于自然
施容绝笔
盯着那白布遮掩的一摊血肉——这是我的施容吗?!拿着沾着她鲜血的纸片,我的手,脚,肩膀……我的全身都在颤抖。我后悔了。
我忘记告诉容容,
我的爸爸每天都在碎石场吃灰尘,
我的妈妈从来都不能下地干活;
而我家里还有80多岁的满身是病的奶奶……
我忘记告诉她
看着从石缝中冒出来的小草我的震撼
我忘记告诉她
受难的王子也终有受得住的一天
我忘记告诉她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忘记告诉她,
好好儿活,活好了
我们一起去书写我们的精彩,不必去在乎太多……
只要,只要,只……要……
活着。
很可惜,我再也不能说什么了,那个留着长发的女生没有了。我只有一个人驻足在我们曾经嬉笑怒骂的地方,大口地灌着青啤,任眼泪肆虐我的脸庞,不会有人懂——一个人演绎自己的孤单。
晚上,躺在床上,盯着上架床的床板,我知道上面的人永远不在了……眼泪再一次从眶里缓缓溢出,浸湿我的双鬓,流进了我的耳朵,很冷很冷……
我的思绪飘回了初中时家里人在东莞市厚街镇企山头市场开小型副食店的日子。全家4口人(如果连上我暑假在的话就是5口人)都挤在不足30平方米的副食店里。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居然想出将店面格成两层,上面住人放货物,下面又格成三进式,最靠近门口的第一进是摆一些小货物的门面;中间一进堆放的是或100斤或50斤的大米,还有一张爸爸妈妈的木床,上面总是堆满了衣服,人一坐上去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的是厨房,很简易的那种,一套气化炉,一个洗碗槽加上一些瓶瓶罐罐……这就是我们暂时的家了。
暑假时住在这样的地方无疑是一种煎熬,我睡在上层的隔层里,只有一个通风的小铁窗,像极了监狱里的那种铁窗子,可我又疑心这里的能跟监狱里比吗?监狱的外面不会是天桥,深更半夜还有人在上面大声喧哗;监狱的外面不会有臭水沟,一阵阵垃圾腐败的气味透过铁窗送进来;监狱的外面不会是大马路,一阵阵的飞车疾驰声总打碎劳碌人好不容易才有的美梦;监狱不会建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小间里,横流的是“你假我更假”,料想不到的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大爷居然会偷东西……
像监狱的小铁窗倒不是我关心的头等大事,令我毛骨悚然的是活跃在杂货堆中的蛇虫鼠蚁。我刚来的时候就被“小强”(蟑螂)和“小黄”(黄蚂蚁)攻击过,晚上睡觉总是麻麻的痒痒的,可又实在抵不了困模模糊糊地睡着。第二天起来,肩膀和脖子的地方红红的一大片,越抓越痒,越痒越抓,简直受不了。妈妈那是见怪不怪了,不慌不忙地给我拿来一盒百肤康,还一边逗趣我,这边的小东西都欺负生人呢……我哭笑不得。
那时候虽然很清苦,很累,但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真的很温馨。早餐就是在店面拿几个面饼煮了全家人吃,午饭没时间做就边煮饭边去隔壁“烧鸭婆”那里买半斤烧鸭回来就着凉拌菜吃饭,晚饭也跟午饭差不多。我们的小店叫:诚信副食,爸爸和哥哥都是老实人不会在秤杆上做文章,自家的土特产也老是分给同在市场里做小生意的商贩和一些老主顾。我们的小店来往的人很多但进账并不多……那一段的蛰居日子没过多久就宣告结束了,原因很简单,市场的经理拿了很多的小票给我的爸爸,上面写了什么建设费,外地人进场费,维修建设费,增收经营费……我看了就一个感觉:狼心狗肺!我们全家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市场,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也许真的应了一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到了这一片红土地,真的才有活着的感觉,在外面无论你做得多好,都会被贴上外来人口的标签。
梦醒了,泪干了,洗洗脸,连痕迹都不曾留下。施容的遗体被移走了,血迹被清理干净了,秋风扫过,只残留下几片黄绿的叶,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记得有一个人曾经在这里消逝,有没有人会问一句:“我为什么而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