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枕
导读清明上坟,坟头有些塌了,草在松软的坟地周围不断冒出,黄的绿的,围了一圈,像男人多日未理的糌须。长我三岁的哥哥便拎了锹,就近铲了土,把坟垫起来。
我是在母亲24岁那年落地的,而外祖父则在母亲19岁的时候谢世。这使我从小就在脑子里勾勒外祖父的轮廓,幻觉外祖父生前的样子。实在想不下去了,就去逼外祖母,逼她拿一些没来由得话打发我。
外祖母喜静,想来想去,描出这么一幅画面来。
外祖父耕读传家,到了他这辈上,扔了锄把,入肆商贾。那时的长衫人中,抽大烟不失为一种时尚,外祖父也就入乡随俗。后来家道中落,身子也垮了,抽烟的姿势却保留下来。外祖父抽烟的姿势特别,脑袋用肩抗着,不倚不靠,躯干像虾一样弯着。烟既不抽,书却不能不读,外祖父足不出户,躺在炕上,身边尺多高的线装书摞着。依然头不落枕,勾了身子,用右手的食指蘸了唾沫粘起书页,另一只手从侧着的身躯下探出来,翻起腕子抓书,书的一面平地,另一面竖起来,外祖父就读竖起来的一面。读的兴起,訇然有声。困了,再从另一侧放过去,照读不误。兵荒马乱的,破旧的院落外鸡鸣狗叫,外祖母为一日三餐愁苦的事,一概影响不了外祖父读书的兴致。外祖父脑后垂着的长长的白发,随着身体的移动,来回逶迤,一会儿揉作一团,像一堆棉絮,一会儿散了半炕,,如飘落的雪丝……
故事的后半段是由母亲续完的,也是家传,母亲不爱多说。清明节前,全家人围拢一起,捏纸钱,母亲捏着捏着,忽然讲出了这么一个段子。
清明上坟,坟头有些塌了,草在松软的坟地周围不断冒出,黄的绿的,围了一圈,像男人多日未理的糌须。长我三岁的哥哥便拎了锹,就近铲了土,把坟垫起来。许久,哥哥乏了,就势在坟头边的树影下睡了。
母亲就说,他就是这个样子,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盯着坟头舞蹈的衰草出神。听了母亲的自呓,吓了一跳。回头,见不很分明的阳光下,树枝被风暗示着,在他的身上流连,看着有些朦胧。恍惚觉得,那就是外祖父,白发冠顶,长须依依。
我把带来的五色纸叠了个大枕,凑在燃着的香火前,坟头忽的一股旋风,纸枕一个趔趄,着了。眼前一片灿烂,漫空旋转着的纸屑,久久,不肯落下。
外祖父的头,终于可以落枕了,也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