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和几位石油的老战友聚会时,大家感慨地说,一转眼我们都人到中年了。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战友曹宝柱,以及曹宝柱那个不堪回首的人生结局。
曹宝柱的家住在锅底坑,坑里有二三十户人家,是陕甘宁交界处的一个小地方。坑底有一条南北方向的大沟,大沟将这口“锅”裂成两半。沟里有水,曲折、潺缓,细若游丝;水苦不能饮用。每家依山挖了窑洞住人,同时还挖有水窖,下雪装雪,下雨收雨。日子过得清淡而平静。
石油钻井队来了,帐篷搭在沟畔上,钻机轰鸣,夜如白昼,还打出了一口日产原油90吨的自喷井。苦焦到极点的山里人很激动:“破锅”里竟能冒出油来?于是他们做饭、烧炕、照明都用原油;原油代替了有限的柴火和牛羊粪。
一天,我没出车,到老乡家去买鸡蛋,路过一处窑院时,见里面门窗具毁,墙壁漆黑,一问才知道窑里烧死过人,是点着了原油烧死的。烧死的人是曹宝柱和他的父母亲。
曹宝柱的父母亲我不了解,可曹宝柱我了解,他是个极聪明、乐观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种胡涂事情?但最后我还是相信了。
新兵集训结束后,我被分配在运输连二班当司助。晚上,我去一班找同乡小李,一进宿舍,只见地当间站着一个中等个的“老兵”,身穿一套洗得发白的人字呢军装,圆头圆脑圆眼睛,正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学着地方话说得起劲:……姑娘说,大(爸),挡个车车坐吧,离城远者呢。老头说好,那俺就挡个车车。老头一连挡了几辆都没挡住。姑娘又说,大,你坐远兮子缓一缓俺来挡。过来一辆车,姑娘一招手,停了。父女两个高高兴兴坐到城里。下了车,老头两只手摸着车灯,对司机说,这车车神得神神的,不光跑得快,男人女人都认得清清儿的!
轰一声,一屋子人嘎嘎地笑了起来。
还笑呢,人家骂司机呢!他扫了我们几个新兵一眼,又笑嘻嘻地接着说:训练不好受吧?不过也能碰上有意思的,去年四团的新兵正训练呢,营门口过来俩姑娘。一个愣种瞄准就是一枪,砰!俩姑娘中弹了。按说那是一颗臭弹不会响,可它偏偏臭弹不臭,硬把人家生娃娃的家什给报销了。他故作伤感地叹了口气,突然又脱口说出个顺口溜来:新兵蛋子不简单,一枪打个双十环!
屋里又是一阵大笑。
事后小李告诉我:他叫曹宝柱,和他一个班,比我们早一年入伍,是连里有名的“活宝”,可能谝了!
五一节,我和小李去逛街,我准备照相,小李准备把积攒的十五块钱津贴寄给家里,不想被小偷掏走了。回到营房,碰上曹宝柱,他埋怨我们说:都快成老兵了,还尿尿不抓逑,耍的是大撒手,这窝窝子你们还不知道?“石头垒墙墙不倒,嫖客跳墙狗不咬”,人都穷疯了,啥活不干!警卫连有个老兄,用一背斗马粪就搞了一个女人。这话本来是让人发笑的,但曹宝柱却说得很严肃。他从兜里掏出三块钱塞给小李,说,就这几块钱了,算我救济你,你那钱算是救济老乡了。说着言犹未尽地走了,他说要去搞搞车,弄不好晚上有任务。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上街去玩,特别留意了一下市容。街上人很少,公私合营的店铺全被红卫兵贴了封条,国营商店里冷冷清清,起码一半货架是空的。街道上除了政府办公楼、影剧院等个别建筑是新的以外,其它一概是灰黑色的破旧瓦房。街道里偶有几个黑瘦的半大小子转来转去卖零食,大豆鸭梨什么的,倘有戴了红袖章的人走来,他们便就飞似地跑个无影无踪,但见了当兵的却一点也不恐慌,“老乡、老乡”直叫,缠着向你要衣服要钱,让你买他的东西。
我正走着,忽然有一只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曹宝柱,他嘴里哼哼着自己填词的“民歌”,悠悠地唱:
骑着个马儿哎背着个枪
山坡上打了个胜仗
子弹落在花儿上
我下马哭了一场
手里头把鲜花儿捧上
小亲亲你让我多么心伤
这歌儿他整天挂在嘴上,营房、宿舍,走到哪唱到哪,反正他不让嘴闲着;非谝即唱。
曹师傅,你也逛街来了?我问他。
逛个屁,我到老乡家谝了谝。
没看电影?
电影?他撇了撇嘴,极快地说,中国的新闻简报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越南的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的拥拥抱抱朝鲜的哭哭笑笑南斯拉夫的打打闹闹,你说有啥看头!谁请我看,我还不支情呢!他仰起头扭扭脖子,显出很不屑地样子。
幸亏我没请你。
走,我请你,我们去洗个澡。
我怕超假,他说一切包在他身上。洗完澡,回到营房,哨兵大声喊着说:开大会呢,就差你们两个,政治处主任来了!
这个会是冲着曹宝柱开的。政治处主任点名批了他一顿,说他阶级立场不鲜明,整天胡说八道,在新兵中造成极坏的影响。并宣布:从即日起,曹宝柱交车喂猪,以观后效,会后作出深刻的书面检讨!
此后,曹宝柱不说不笑了,脸色阴阴的,就像晒久了太阳的洋芋蛋,让人看着不像曹宝柱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说是中苏边境吃紧,我们这个骑兵部队要整编,还要移防。连里战备训练多了,连续打了几次靶,每人还甩了一颗手榴弹,而且紧急集合频繁,睡觉不脱衣服,早晨还要打背包。曹宝柱也不让喂猪了,让他开车随师里的车队去执行什么任务。
有一个月吧,曹宝柱回来了,不及我们问他去了哪儿,他就滔滔不绝地谝开了,完全把上回挨批那挡子事忘了个干干净净:草原那才真叫大,大的太了,跑一天车连个鬼影子都碰不到……
哪……也没羊没马?有人问。
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你不知道?曹宝柱调侃地说,你还想那个“白云下面马儿跑——”他拉长声调唱了一句。谝到最后,他来了个总结,说:草原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山上没有树,梯田就像砍柴刀!说完,他猛喝几口水,假意说,睡觉睡觉,这些日子吊都跑蔫巴了!大家不依,非要让他说说沿途见闻不可,他答应了。
你们准是黄河沿子上来的,还说你们那地方好?我一看,眼睛都不想睁了,在城里住了一天,前心就凉到了后心——一条马路三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公园里一只猴,商店里只卖铁锹和锄头,火柴糖果凭票,花姑娘穿着青棉袄!
你尽瞎编!我们嘴上这样说曹宝柱,但在心里并没有反对,他说的还真一点不假。
谁不说俺家乡好哎得儿一吆——曹宝柱又唱了一句说,家乡就像自个的妈一样,谁都不想损她,但那是事实,哪个心里不明白……可谁都没有料到,这回他把乱子谝大发了。
第二天傍晚,曹宝柱被隔离了,单独住在一个小房子里。
政治处开始审查他的“问题”,要他写交代材料,深挖阶级根源,还派人去他家乡搞外调,怀疑他可能不是贫雇农后代。不到半个月,他胖乎乎的圆脸盘塌了两个大坑,眼睛成了两个黑窟窿。
国庆节那天,后勤部开了一个全体军人大会,政治处主任讲话说:曹宝柱诬蔑农业学大寨,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散布消极不满情绪,犯有现行反革命罪行,但本着教育的目的和本人的认识态度,给予记大过处分,派去农场劳动,希望改过自新……
我和班长开车送他。一路上,他不说话,也不理我们。我们觉得对不住他,说,要不是大家伙儿缠着让他谝,说不定还出不了这事。曹宝柱说,谁都不怨,就怨我自个,你们都好好干,说话的时候嘴上留个把门僚哨的。到了农场,领导仍让他干“老本行”——喂猪。
过元旦的时候,听说曹宝柱去医院用领袖像章引诱一个女护士和他亲嘴,医院当时就开了他的批判会。会后他说他冤枉,硬是坚持和那个女护士亲了嘴。
事过不久,在一次军人大会上,我们知道曹宝柱被遣送回乡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也再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可是万没想到,几年后,我竟碰巧来到了他的家里,本是该能见面的,而他却自己把自己烧死了。
曹宝柱被遣返回乡以后,就在生产队管制劳动。他完全变了一个人。每天出工、下工、吃饭、睡觉,没有话,没有表情。锅底坑的人说:看那脸模子阴的,怕人哩……
外面的气就够曹宝柱受了,可家里人还火上浇油:父亲不理他,母亲又少不了叨叨;姐姐从婆家回来一次骂他一次,见面就是一口痰:呸,你还不如在尿盆子淹死算了!这也难怪,为了让他上学,姐姐十五岁出嫁;父亲常常跋涉近百里,背上吃的用的送他到县城;母亲三五年不添一件新衣服;家人都指望他日后出人头地,沾光过上好日子,不承想他却以现行反革命身份,被遣押回来,并且使他的亲人都成了反革命家属。那样的岁月,正常人过得都很艰辛,像他这种具有特殊身份的人家,该要付出多少酸楚和劳动……家里人谁不毛躁谁不寒心?
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曹宝柱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他更不是一个有点亮光就黑暗自己的人!只可惜,他过于匆忙地结束了那本可以再坚持一下的忍耐;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还要坚持多久!
那天,我一个鸡蛋也没买,各家转了一圈,重又回到曹宝柱家的窑院里。我在窑院里转来转去,看着窑院里的一切……恍惚中,曹宝柱又清晰地站在我的眼前,仍是嘴不停地唱着、谝着……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曹师傅”,他竟倏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