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遗落》---墓冢
导读年轻的女人告诉大江夫妇，建在临行时为了给莲买条新的围巾，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车祸死去了。建在医院死去的最后一刻，他很安详，他笑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微笑，也是最后一次微笑......
一
北国的冬天很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帽耳镇是东北临江的一座小镇，这里的冬天，火炉和热炕是最温暖的。连天的风雪肆虐，这里的人家都会蜷缩在温暖的屋子里，很少有外出。帽耳镇不大，但有一家旅馆，说是旅馆，其实也就是普通人家的房子，设了几个空的房间，便于从镇上路过的长途司机借宿一晚，适当的收取一点费用。这里的人和这里的山山水水一样朴实梗直，正如小品里演的东北人一样豪爽热情。经营这家旅馆的主人名字大江就是如此。
已近年关，和往年一样，基本上不会有什么生意可做了。但他心里惦记着一个人，一个叫“建”的年轻的兄弟。每年这个时候，建都会来到这座小镇，在他的旅馆住上一个月，一直到年过了才会离开。
大江翻看了墙上的日历，今天已是农历腊月初八了，按说建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建六年来每次都赶在腊月初到达。今年甭不是不来了，大江这样猜想，建不是大江的什么亲戚兄弟，其实就是旅馆的房客，一个很怪的房客，大家在一起熟悉了，也就自然称呼兄弟了。
二
六年前的风雪夜，天很冷，大江早早的上了热炕头，绻在被窝里看着电视。外面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这么晚还会有人，大江套上厚重的皮袄，顶着风雪打开院门。一个几乎成为雪人的人，提着一个包裹站在门口。东北人心头热，不管咋样，先迎到屋里再说，数九寒天能冻死人的。雪人拍打完身上的积雪，揭开头上的帽子，是一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眉清目秀，身体瘦弱，只是看起来显的很忧伤。小伙子告诉大江，他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月，大江心里甭提多高兴，这鬼天能有生意真是造化。谈好价钱，大江兴奋的给小伙子准备热水，喊起老婆蒸上几个热腾腾的馒头和面疙瘩。从小伙子口音知道他从南方过来，至于到这做啥他没有说，也不好问。或许是一路劳顿，小伙子很疲惫，一脸的憔悴。
下半夜，大江起来小解的时候，向窗外看了一下，小伙子房间的灯还亮着，隐约还能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他捣醒老婆，两个人心中纳闷，深更半夜的这小伙子咋的了。大江想过去瞧瞧，老婆说别是人家想家了，早点睡吧，赶早再问个究竟。清早，大江来到小伙子的房间，人已经很早出去了。大江猜想可能去探望亲戚朋友去了。
傍晚，小伙子披着厚厚的雪回来了，要了一些酒菜，要了一壶烧酒。小伙子心情很沉重，眼眶通红，脸上还残留泪痕，看的出来刚刚哭过一场。炕头上，小伙子拼命的喝酒，大江的老婆好心提醒，兄弟，酒醉伤身，不能这样喝，多吃点菜。小伙子没有理会，喝到差不多时，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低声哽咽。小伙子酒醉了，踉踉跄跄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炕上。大江夫妇过去，给他盖上被子，四目相对，这是他们从来没有遇到的房客，他们猜想这小伙子可能有着什么伤心的事，但又不好问。
第二天早晨，小伙子背着包向大江老婆打听附近哪条路能上山，大江的老婆很疑惑，喊大江跟着去看看，别不是小伙子想不开做傻事。大江尾随小伙子一直走到山顶，小伙子站在山头，迎着风雪，朝山谷大声的呼喊，“莲啊，我来看你了！”，悲怆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山谷。大江躲在一簇灌木丛中，生怕小伙子有什么闪失，准备走过去，拉住他。小伙子没有跳，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一把很短的铁锨，在一棵挂满冰锥的老树下，用雪堆砌了一座墓冢，墓冢前插上了一根木棍，木棍上系着一条红红的围巾。红红的围巾在洁白的世界里，红的惹眼，红的让人心里发怵。小伙子细心的修葺雪冢的每一处边角，雪冢上嵌满了玫瑰花瓣，风雪中凸现一种凄美。小伙子盘腿坐在墓前诉说着什么，好象那雪冢里有着与他生命相关的人。大江只听说堆雪人，但从来没见过用雪堆出来的墓冢，心里七上八下，搞不清这个怪异的小伙子到底在做什么？大江想走过去，但又觉得太贸然有点不妥，只要小伙子不做傻事就万幸了。很快，山上的风雪就将那座雪堆的墓冢和小伙子覆盖了一层，就象一座雪雕。一座白色的墓冢，一个坐着的雪人，风声中夹杂伤心的哭泣，空寂白茫茫的山谷格外恐怖吓人。
回到旅馆，大江将所见告诉老婆，两人心里一阵害怕，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天下还有雪堆的墓冢。小伙子的行为怪异，成为了他们心中最大的谜团，但人家不说，又不好问。一个月里，小伙子每天都去山上待上一段时间，回来就闷在屋子里哭泣。大江好几次尾随上山，都能看到那座雪冢，修葺的和一座真墓一样，红红的围巾在风中摇曳，在白雪的衬托下那么耀眼，那么凄凉。直到小伙子离开旅馆，离开这座小镇，大江夫妇都没能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故事。
三
知道小伙子的事情真相，那是第二年的这个时候，是因为旅馆来了一个人。那天也是漫天风雪，小伙子满面泪痕从外面回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冲入小伙子的房间，对着他一阵吼叫，把一叠厚厚的百元钞票甩在小伙子的面前。小伙子跪在老人的面前请求原谅，老人愤怒的踹上一脚，执拗的走了出去，风雪淹没了老人的背影。
大江知道这个老人，是帽耳镇附近一个山上村庄的。听说两年前他唯一的女儿死在异乡，莫非这件事和这个小伙子有关。大江的老婆是热心人，把小伙子从地上拉了起来，安慰他不要太悲伤了。晚上，小伙子要了点酒菜，这次没有一个人喝，而是把大江夫妻俩请了过来。小伙子一边喝酒，一边抹着泪诉说了他的故事。
他叫建，老头的女儿叫莲。莲在18岁的时候就去了内地一座城市，在一家纺织厂打工。那年建还是一个快要毕业的大学生。在建的父母眼中，建是个好儿子，毕业后，找个好的工作娶个当地的女孩成婚就一切圆满了。建是叛逆的，年轻躁动的，早熟的身体，时时让他憧憬一种欲望亢奋的冲动。这对于青春期的男孩来说，不是太可耻的事情，罪过的是在那个非常时期是否能平静的度过，这才是关键。建品尝了那青春骚动种下的苦果。
建和莲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学生，一个打工妹，无论如何是扯不上关系的。世界就是这么渺小，人生的邂逅是不需要理由的。那是一个国庆节，建倍感节日里形影单吊，去学校附近的录象厅看录象，在那里碰到了莲。建的意识中，一个清纯的女孩好象不应该独自来到这种不雅的地方的。后来听录象厅的老板说这个女孩经常过来，是东北人，很孤独。建留意这个女孩，心里颇有好感，想有意接近莲。诗赋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是宣扬纯洁爱情的，建那时没有想到要和一个女孩爱情，更多的只是“好色”而不是“好逑”。正因为如此，也注定了一份冲动后的感情，始终像水面的浮萍漂浮，没有爱情土壤坚实的基础。
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一位英俊的少年。建大胆的邀请莲和他一起度过这个节日，莲没有拒绝。他们漫步在城市的街头，彼此真诚的倾诉。这时建才知道，莲从小没有了母亲，是父亲一手带大了她，这一生她最亲的人就是父亲。东北的山村很穷，18岁就托亲戚来到这座城市，只身飘泊打工，尝尽了辛酸。莲的故事深深刺痛了建的心灵，心中油然产生一种同情和敬佩，内心中也为自己肮脏的目的感到可耻。那时的建真的不想自己不可告人的行为伤害这么一个纯洁的少女，他想过放弃此次约会的初衷，希望莲能好好的生活下去。
午夜，两个青春萌动的男孩女孩游离城市，忘记回归的路途。莲被建优雅的谈吐，帅气的相貌深深吸引了。建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到，女人相对于男人来说，容易进入爱的角色，一旦女人被男人的某种特有的气质抓住，那就是爱了，爱的那么简单甚至弱智。男人则不然，男人对于女人太多还是出于对性的妄想。莲大胆的把建带回她的住处，这是建人生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共处一室，尽管房屋破旧不堪，但心里还是充满激动和好奇。两人都很疲倦，和衣睡在一张单人床上，各自一头。如果那夜都能平静的睡下，也不会发生太多事情，可是建睡不着，莲也睡不着，两颗心终究点燃了激情，紧张和刺激的过程中，建和莲结束了人生第一次的性奋。
说到这里，建望着大江夫妇苦涩的笑笑，“大哥，大嫂，你们知道吗？人的一生真的不能走错啊，一步错，终生错啊！如果时间能倒转，我会告诉自己‘小子，你一定要克制住啊’，如果我当时丢下良心，像偷腥的猫一样，狠狠的一走了之，也许就不会再发生以后一切的事情了！”
建从床边下来穿好衣服，莲用被子裹着洁白的身体蜷缩着，哀怨的看着建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得到了就走人了吗？如果你真的要走，你走吧！”莲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的打湿被褥，打湿建的心。
建傻了，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但心里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伤害了这个女人。建很懊悔自己为何没能控制住自己，心里有一种良心的自责。一场简单的邂逅和游戏，却会变的如此复杂和心虚。面对哭泣的莲，建感觉自己很龌龊，两只脚怎么也迈不出那个门了。同情和责任感充斥建的思维，既然做了就勇敢的承担，男人就应该像男人，敢做就敢当。建其实心里很清楚，对于莲的那份感情并不是爱情，更多的是不愿伤害到她。建违心但又很真心的接受了这份感情，至于以后是什么样的，他不愿去多想。
建和莲的事情被建的父亲知道后，家里天下大乱，一致意见要求建和莲断绝关系，而且母亲还去莲的住处苦口婆心劝莲离开建。面对阻力，她劝说建离开，伤感的告诉建这一生她只爱他，她不会怨建。那夜建完全可以退出那场没有结局的感情，建是善良的，又是软弱的，无法做出放弃的决定。那年，建和莲回到了东北那个小山村，看望莲的父亲，莲的父亲朴实忠厚，对于他们的结合没有反对。临走时，莲的父亲拉着建的手嘱咐他好好照顾莲，因为莲受的苦够多的了，建答应了。
回来后建的父母不再认这不听话的儿子，断绝了一切经济资助，两个人在那破旧的出租房里清苦的生活，整整三年。所有的生活开支全靠莲微薄的工资维持，包括建最后一个学年的学费。没有钱买菜的时候，他们就把白米饭煮过再用油炒，放点盐。他们从不舍得多花一分多余的钱，几年的苦日子就这么煎熬，莲是大度和乐观的，再艰难的日子她都细心的呵护着建，无怨无悔。有时建的心情不好，脾气暴躁，她都默默的承受。
直到建在外工作有了一点成就，日子才有了转机。建的确出色，短短的两年内，一跃成为公司经理，有了很高的薪水。有钱的日子里，建毫无吝啬的给莲重新包装，他希望自己的女人能更体面的出现在别人面前。建也曾想过，日子就这样过了，最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会有什么变故呢。
有人说患难中走过的人是最知道珍惜的，可是面对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建的心倾斜了。对于他和莲的感情，他认为这不是爱情，是搀杂着同情和责任。他希望追求真正属于他的爱情，忘记了以往太多承诺，放飞的心再也飞不回那场刻苦铭心的日子里了。
莲是善良的又是那么柔弱的，她爱建，不愿见到建郁闷的生活。她认为既然爱他，就给他全部的自由，她整理好行装独自离去。她知道建是有良心的，善良的男人，有一天他会迷途知返，还会回到她的身边。建不知道莲临走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这一走永远再也没有回头，留给建的是一生的忏悔和自责。
建伤感的诉说，大江的老婆泪水盈眶。建带着醉意问道，“什么是爱情，其实爱情就在身边，摸不着看不见，爱情就是忠诚，是等候，是无怨无悔，可惜那时我是个瞎子，把自己的爱情彻底的撕碎了，永远寻不回来了！”
莲其实没有离开这座城市，拖着有孕的身体，在城市的另一头，等待建的归来。建不知道这一切，从莲的消失开始，他就开始寻找向往的爱情，就如建说的，他不愿终老后还不知道爱情是个啥滋味，那就太白活一世了。对于莲的自动离开，建感到愧疚，毕竟他们曾经走过一段路程，那场生活彼此都有付出，怪不得谁，只是希望莲能在以后的生活中幸福。
建去了南方，彻底的和莲失去了联系。转眼10个月很快过去，建在南方有了很大建树。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温暖的南方也变的异常清冷。那一天他的办公室来了两位家乡的警察，询问是否知道一位叫莲的女孩，他们告诉建莲死了，死在出租房内，还有一对刚出生的双胞胎男婴。建感觉天昏地转，眼前一片黑暗。
莲是产后大出血而死，两个幼小的生命也在寒冷的冬夜死去。警察此次来南方是因为要搞清建和莲的关系，莲在死亡最后一刻用血写下了“孩子是建的”字样。看到现场拍摄的照片，建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使劲的揪着自己的头发，痛不欲生，彻底的崩溃了。那是莲在向他证明，这一生她是爱建的，爱的无怨无悔，爱的那么深沉，那么执着，那么痴傻！警察没有去安慰他，用最愤怒的眼神盯着他，好象在质问，那一刻你在哪？你是什么样的男人？
殡仪馆里一个老人撕心裂肺的痛哭，那是莲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遗体前，建跪在那里，任凭莲的父亲撕扯，怒吼“畜生，你还我的女儿，你说过要好好的照顾她的”，那时，他真的想死去。面对法律他不是凶手，可面对道德，他是凶手，亲手扼杀了三条生命。所有人都在谴责这薄情的男人，这辈子永远都会在忏悔中度过。
望着莲的父亲捧着骨灰盒，在冬天的寒风中凄凉的踏上火车。他此刻才明白了什么是爱情，可这份爱情永远飘逝在寒冷的冬季了。他想起了清纯善良温柔的莲，想起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建带着这份忏悔来到帽耳镇，想在莲的坟头忏悔。莲的父亲更深爱自己的女儿，将莲的墓修在院子里，永远守着可爱的女儿，再不让她受到一点委屈和伤害。第一年去，莲的父亲将建赶了出来，扔掉了带去的所有东西和钱，今年又去还是被老人挡在了门外。建知道他是没有脸再去伤害一个伤心的老人了。他选择了可以看到莲的墓的山，他把那份忏悔寄托在白色的雪中，亲手修葺了白雪堆砌的墓冢，寄托一份思念和忏悔。
建告诉大江，这一生他都不会原谅自己。每年的冬季他都会回到这里，好好陪莲说说话，这样莲就不会感到寂寞。
大江的老婆哽咽的说道：“傻兄弟，这就够了，莲妹子地下有知，她会原谅你的！”
那一夜，大家的心里都很沉重。往后的几年，建每到这个时候准时来到，每年大江夫妇都会早早的给他准备好一床新的被褥，好的酒菜，就象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四
小年二十三的那天，大江问老婆，看来建兄弟今年不会来了，可能今年有事情。大江的老婆却坚持说，建兄弟一定会来。
一直到二十八的晚上，那夜也是下着雪，院子的门终于敲响了。大江急忙穿好衣服去开门，他感觉到建就站在门外。门开了，不是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捧着一个盒子，哭着说道：“建，我们到了！我们回来了！”大江心中陡然一种不详的预感。
年轻的女人告诉大江夫妇，建在临行时为了给莲买条新的围巾，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车祸死去了。建在医院死去的最后一刻，他很安详，他笑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微笑，也是最后一次微笑，他解脱了。建托付这个年轻的女人将他的骨灰带到遥远的北国，交给大江夫妇，希望他们也为他用雪修葺一个墓冢，让他永远陪伴在莲的身边，再也不分开。这一夜，三个人都没有睡，流着眼泪静静的陪在建的身边。
第二天，大江按照当地的风俗为建举行了葬礼，镇上的人问大江，死去的人是谁，大江夫妇沉痛的说，那是我们最敬爱的兄弟。
高山上有了两座白雪堆砌的墓冢，一座是建，一座是莲。墓冢前立了一个石碑，石碑上系着七条红红的围巾，围巾在寒风中轻轻扬起，好象飞舞的灵魂，在诉说，在忏悔，是执着，又是无怨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