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老调
导读三十多年的光阴,足以使人忘掉好多事情,但老调象刻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我时常听一些京剧唱段,借此回味旧时的岁月,在京剧里找寻老调的影子。
我的家乡在保定的白洋淀附近,这里曾经盛行很具地方特色的戏曲——老调。
我们村就有一个自己的老调剧团,由于这个原因,每到年节我们村要风光许多,家家户户大都要推上小车去请姑奶奶姨姥姥来看戏。家乡人夏秋忙庄稼,冬春忙着编簸萁,从年头忙到年尾,但过年就是过年的样子,有大集赶,还不用出村就有大戏看。过了初五,大戏就要开演了。戏台就设在老学校。从开始搭戏台就热闹喽,卖甘蔗糖葫芦的、卖山楂糕的、卖菱角荸荠的、卖针头线脑气球砸炮的。偏偏有那淘气的小孩儿,把鞭炮偷偷点燃,趁人不备扔到搭戏台人的旁边,常常把人吓一跳,那人开口就骂“那个小兔崽子,看我逮住你,不扒你的皮!”瞧那骂人的哪有半点怒气,倒是一脸的笑意在眉间在嘴角荡漾,也许是将要开锣的老调喜得他忘记了懊恼。
“咚呛……咚呛……”戏终于开演了,乡亲们的魂魄都给勾出来了。《忠烈千秋》呼家将含冤,老奸臣庞文一出场,就令老少爷们激动起来,恨不得跑上台去把庞文打死,所以,每次演出台前总是站着几个维持秩序的乡亲。《秦香莲》开演了,台上台下哭做了一团,台上凤阁扮演的秦香莲一字一泪,扮演小孩的演员几度哽咽,几乎说不出台词,彩妆都被泪水冲掉了。内行人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台下的老太太们早哭的像泪人,字不正腔不圆也没关系,演员忘词也没关系,她们只关心剧情,那个传唱了数百年的悲惨故事依旧左右着她们的情绪,当然泪水也改变不了秦香莲母子的命运。但是那时,演唱的剧目很长一段时间影响着人们的是非观念。记得有一个小媳妇平时不太孝敬婆婆公公,看戏时,大家对着剧中虐待父母的的人物指指点点,小媳妇红着脸没看完就走了出去。从此后小媳妇好像变了个人,婆婆天天夸她懂事理了。
我们保定人有句老话“吃饭离不开锅灶,听戏离不开老调”。平日里,街道巷尾或田间地头总免不了飘出一声声高亢清婉的老调,也常常是这边唱来那边和,农忙时老调给乡亲们增加了能量,农闲时剧团成了村人的骄傲。《潘杨讼》、《忠烈千秋》里面的精彩唱段更是被乡亲们深情的传唱着。
冀中平原平平常常的小村子,因为有了老调多了些亮丽的色彩。家乡人的日子在老调的滋润下,变得有滋有味的。
我是听着老调长大的,在那单调的光阴里,流光溢彩的老调点亮了我幼稚的双眸。充满正义荡气回肠的老调填满了我懵懂的童年生活。
剧团就在老学校里,我那时十一二岁,三叔是团里的板胡师,每天吃完早饭,我就看见三叔夹着板胡走进那座院门,接着就从那里传出排练时激昂的锣鼓声、悠扬的板胡声、和演员们或刚劲或清婉的演唱声。让我心里痒痒的,总是缠着三叔带我去看。有时候,演员们声情并茂的排练都会让我默默地掉眼泪,往往是戏演完了我还站在原地发呆。三叔总刮着我的鼻子,说我和他一样是喜欢老调的小傻子。
三叔不忙时常给我讲老调的由来。天知道,不识字的三叔咋会记得那麽多老调的故事。他告诉我老调起源于元朝末年的白洋淀周边,因在九河下梢的大清河以西盛行,所以称“河西调”,后来经由几代老艺人努力,汲取了很多河北地方戏曲的养料,也才使它堂皇地登上了大舞台,又叫老调梆子。老调剧目内容多是歌颂英雄豪杰和忠臣勇士的,象《金沙滩》、《调寇》等。有位老领导看完老调后,曾感慨的说:“老调不老,枯木逢春”。
三叔爱老调爱到曲不离口,做事走路都会冒出几句戏文:“孤身舍死留秦廷,暂忍怒火章台进,刀枪剑戟摆列成林,秦王高坐假恭敬……”那正气凛然的样子常使我充满敬意。现在想来,老调慷慨激昂,曲目多具阳刚之气,少了些卿卿我我,颇具燕赵之风。家乡人更喜欢老调那高亢苍劲的韵律。是的,它传达的韵味和情感也叫人敬仰与沉迷。它是能让平原上的男人女人们心底起浪花和自豪的东西。
我痴迷老调那悠长清丽的韵味。不知道,我的前世是不是唱戏的,不知怎么的对戏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那铿锵的锣鼓那悠扬的笛声都牵动着我的脚步。我最喜欢唱小旦的凤阁,她嗓音甜美,人长得俊俏,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在腰下晃来晃去,我恨不得长成风阁的样子,站在戏台水袖频舞亮开嗓子唱我喜欢的老调。
因为喜欢老调,我好像是三叔的影子,只要不上学,我都黏在三叔旁边,看凤阁她们练功。我常常看到三叔坐在大杨树下一板一眼的拉板胡,凤阁亮开嗓子唱起来,那甜美的声音盖过大杨树上的鸟叫。三叔呢,除了吃饭在家,其余的时间都泡在剧团。渐渐地我发现三叔和凤阁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候,我去找三叔,看到三叔和凤阁说着悄悄话。三叔总说,去给三叔拿杯水,隔一会儿又说去给三叔拿把扇子。大杨树随着老调的韵味哗哗地舞动着树叶。树下,三叔时常把凤阁的大辫子拿在手上抚摸,抬眼看凤阁时眼神像含着一团火,依现在来看就是脉脉含情了。
有一年,河北老调剧团招演员。凤阁幸运的考上了,变成了拿国家工资的城里人。临走和三叔依依不舍,送了三叔一把新板胡。没过多久,却没有了音信,三叔请人写了几封信,都没回音。三叔消瘦了,在月光下如醉如痴地拉板胡,拉湿了衣服,拉断了人心肠,大杨树瑟瑟的也悲声四起。再后来,三叔收起了板胡,轻轻地放到衣柜中,老调他再也不唱了。后来,我也调到了市里。每次路过老调剧团时,我常常看着紧闭的大门猜想,凤阁现在干什么呢?还在唱老调吗?
三十多年的光阴,足以使人忘掉好多事情,但老调象刻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我时常听一些京剧唱段,借此回味旧时的岁月,在京剧里找寻老调的影子。
村里的剧团,早解散了。剧团里的几个人凑了一个草台班子,给死人送葬时才开戏,看戏的也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乡的老调在现代人眼中失去了魅力。三叔照旧种庄稼,当泥瓦匠,仿佛把老调忘了。只是在醉酒后,三叔会拿出珍藏在衣柜内的板胡,拭去灰尘,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琴筒,好久好久……然后,调好琴弦拉上几段,唱几句“金牌调来银牌宣……”许久不唱,三叔的唱腔竟有些穿越时空的苍凉,平添了些许沧桑的味道。大杨树无声的伫立着,月光穿过大杨树,斑驳的照在三叔身上。三叔眯着眼睛,在老调高亢苍劲的韵律里沉醉着。三叔是把对老调的爱都融到酒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