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白城三角街路边有个鞋摊儿,修鞋的主人是个驼背,远远望去,你只能瞧见挡在铁皮车后面驼背的半个脑袋。待走近了,方会看清驼背瘦小佝偻的身子。驼背坐在矮凳上做事时,背并不显得怎么驼,待他站起,你就会发现他的背其实已经弯成了一张弓,让人看了像嘴里吞进了一只苍蝇,心里怪怪的。驼背干这行当十几年了,是早已出道的师傅了。所以找驼背修鞋的顾客比较多,生意还算可以。驼背的活儿没说的,一只出了毛病的鞋到了他手里,三五分钟就搞掂了。但驼背收费低廉,虽然生意不错,但这些年来也没积攒多少钱。他图的就是个乐字,一个三等残疾,能有事儿做,能顾上自己的嘴巴就成了,赚那么多钱有个鸟用?因为收费不高,给他生意的顾客在肚子里窃笑:这个罗锅,还是个天字号大傻瓜呢。
其实驼背早些年并不驼,家在郊区的他曾经是一个精精壮壮的小伙子。18岁那年,能跑能跳的他莫名其妙的害了一场大病,整个人卧床不起,在床上没日没夜的哼哼呀呀的躺了两个月,后来身子不疼了,他就下床走路了,可是腰怎么也直不起来,像被谁捆住了似的。就这样,他的腰塌下来了,成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人。起初,驼背有点想不开,有几次拿起菜刀想把自己的脖子抹了,可是刀架到了脖子上,驼背却怎么也下不了狠心。驼背就丢下菜刀,孩子般豪啕大哭,哭够了,驼背就弓着腰,一个人转回屋里,好几天不出来。父母担心这娃废掉,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到城里学一门手艺,混一口饭吃……于是,驼背就在城关安顿下来,租了一间又窄又暗的民房,做起了修鞋的生意。
驼背在三角街一做就是十几年,早晨天刚放亮,搞环境卫生的老大姐就瞧见驼背从小巷深处走出,推着一辆笨重的装着四个轮子的铁皮车,缓缓地向三角街挪去。看得出,又干又瘦的驼背推着这辆车颇费力气。驼背在摊位上开始守株待兔。有了客就忙上一阵,没有客就抽上一支烟,或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太阳快落山时,驼背就收摊了,他推着那辆破旧的古怪的铁皮车,艰难的回到自己城里的窝。这样的日子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就像日头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样,他的生活单调乏味而又毫无变化。但驼背却感到相当的知足,一个驼子能够混个肚皮圆,还能图个啥?够了!其实,驼背还有一个念想,这个念想也是他埋在肚子里的一块心病。驼背三十好几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单身,说驼背不想女人,那是瞎话。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七情六欲呢?但之于驼背,这档子事儿不想白不想,想了也白想。一个黄花闺女,甚至带着孩子的年轻寡妇,哪个女人会看上驼背呢?这是驼背的软肋,也是他的死穴。一想到遥不可及的媳妇,驼背就感到后背发凉,沮丧得像霜打的茄子,好些日子挺不起头来。
来来往往的顾客大多是熟客,有些上了年纪的老阿姨老大姐,半真半假的说:驼背师傅,我给你说个媳妇吧?这时候,驼背大多是不吭声的,只顾忙手里的活计。问急了,驼背就抬起那张涨红的脸,嘟哝一句:别拿我开涮行不行?这些爱开玩笑的老阿姨老大姐见修鞋师傅脸皮薄,脸上挂不住劲,就感到这玩笑开过了头,就打住了话头。其实驼背对这个话题挺有兴趣的,只是出于自卑,生怕人们嘲笑,不好意思挑明而已。有一个姓曹的老大姐,到是蛮认真蛮热情的,于是驼背平生第一次遭遇了相亲。相亲是在驼背又窄又暗的租房进行的,这一日,驼背破例没有摆摊,早早地爬起床,把房间拾掇得干干净净,然后就烧了一壶热水,穿上了一件比较肥大的西装。点上一支烟,立在门口不安的张望。日头升到五竿子时,媒人终于露了面。曹大姐带来了两个女的,一老一少,那老的是少的妈。姑娘的妈见了驼背,好像吓了一跳,她对曹大姐又喊又叫:你小曹脑袋灌水了是不是?怎么把这么个人渣说给我闺女?曹大姐不急不恼,而是面带微笑,她慢悠悠的应答:你女儿脑袋才灌水了!一个弱智的姑娘还想找啥样的?还不是老牛拉破车?破灶配破锅?这话似乎很有杀伤力,姑娘的妈被呛得直翻白眼。于是一行三人就坐了下来,驼背忙着泡茶倒茶,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热,他的额头竟渗出了汗珠。
午饭自然由驼背破费。曹大姐说:人家从外县赶来,你总该尽尽地主之谊吧?驼背就从对面的小餐馆叫了六个菜,还拎了四瓶啤酒,屋中央的小圆桌旁坐四个人就挤满了。那姑娘自进了门,没张口说一句话,只是时而嘿嘿地傻笑。到了饭桌前,见了这么多好菜,口水就流出来了,她一点也不认生,手筷并用,左右忙个不停。驼背有些惊讶了:天,这姑娘竟用手抓饭抓菜吃!姑娘的妈见状,脸上有点挂不住劲,就用筷子敲了一下她闺女的手,可是这姑娘依然故我,吃得满嘴生香……饭吃了半截,满嘴满手油渍的姑娘终于开口了:妈,我要撒尿!妈就拉着女儿的手到户外找厕所撒尿去了……辞行之前,姑娘的妈听驼背这些年存的钱还不到两万,说就这几个钱管个鸟用?我闺女日后跟了你还不受一辈子苦?!曹大姐听出了弦外之音,就拉起姑娘的妈,说你就别埋汰人了,积点德吧!到了门口,姑娘的妈对曹大姐说:我看这事就哪说哪了吧,回到家老公听说我给闺女说给了一个虾公,还不把我揍扁?……送走了客,驼背关死房门,一个人龟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泪珠不断线的往下掉。驼背就把手伸进了裤裆里面,握着那一串活物狠狠地想:这玩意要是地里的萝卜多好!是萝卜就一下子拔掉,拔掉就不想女人了,就没有这么多烦恼了……
自这次有始无终的相亲后,驼背的心情坏透了。尽管姑娘脑袋坏了,但驼背没有理由嫌弃人家,如果傻姑娘的妈点头,驼背肯定会娶她做媳妇。虽然修鞋的收入不多,但两个人还是有口饭吃的,马马虎虎过日子是不成问题的。房子里有了女人的身影,家的味道就出来了。可是,傻姑娘的妈并未给他提供这样的机会,这使驼背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一想到自己将打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在凄凉孤单中了此一生,驼背就感到特别的茫然,就好像自己从飞机上掉了下来,落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心里就涌过一股寒流,仿佛把他周身的热血也冻僵了。驼背就傻傻地想,如果这世上没有女人多好,只剩下了男人,男人就不用劳心费神的想女人了,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做事,就无须心生烦恼了。这样想着,驼背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这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吗?我驼背跟那个傻姑娘还不是一个鸟样?脑袋也进水了!世上没有了女人,男人能从石头堆里蹦达出来?
当驼背终于下定决心到靓妹洗发屋会会发廊妹时,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羞耻,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莫名的兴奋。靓妹洗发屋就在三角街上一僻静的拐弯处,距离驼背的鞋摊不会超过四百米。其实,驼背早就留意那个身材高挑浓妆艳抹的发廊女了。那个发廊女时常光顾驼背的鞋摊,修那双似乎永远修不好的高跟鞋,旁边的人看她的目光怪怪的,那分明是蔑视鄙夷的目光。当发廊女做作的扭动着蛇似的腰身走开时,就有人对着她的背影吐一口唾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傲什么傲?还不是一只鸡?……发廊女光顾驼背的鞋摊时,驼背有点魂不守舍,他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发廊女。发廊女就坐在近在咫尺的矮凳上,浪浪的搔首弄姿,她的胸部隆起两个诱人的大包,超短裙下隐隐绰绰的露出绛红的三角裤:驼背就感到浑身的血往头上撞,整个人几乎窒息了。也就是在那一刻,驼背就有了泡妞的打算。他早就听人说过,这家洗发屋的发廊女理发洗头不过是个幌子,经常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到那里寻乐子找快活,那个妖艳年轻的发廊女实际上是一个暗娼。
在一个热风习习的夏天的傍晚,驼背在住处对面的小餐馆叫了两个菜,还喝了两瓶啤酒。驼背是在给自己壮胆呢!就像一个人第一次偷人家东西一样,总是有些心神不定,对自己缺乏信心,同时又怀疑自己的动机。当驼背终于铁下心来,他的心就有点飘。活了三十好几,还没有沾过女人的身子呢!驼背就越想越觉得活得窝囊,越想就越感到莫名的兴奋,浑身的血就一个劲地往头上涌。酒足饭饱的驼背看了看戴在腕子上的电子表,10点整,他估摸时辰差不多了,就结账走出了小餐馆,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昏暗迷离的路灯下。当驼背终于走进靓妹洗发屋时,怀里像揣了几十只小白兔跳得厉害。他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退堂鼓。驼背就想:我还是吃白食屙黄屎用两条腿走道的人吗?驼背躲在洗发屋路对面一株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的后面,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可是他的眼睛并未闲着,他的目光早已越过宽敞的马路,向充满诱惑的靓妹洗发屋望去。那个找她修鞋的发廊女就坐在店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一条白腿压着另一条白腿。白生生的两条大腿很是剌眼,像是在做广告,又像是守株待兔。店里面的光线有些幽暗,一串串小红灯泡闪烁着鬼魅般的光芒,从店门口还可以隐隐约约望到里面床头的一角……驼背终于鼓足勇气,弓着庙子向路对面的靓妹洗发屋挪去。他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发廊女面前,努力想把头抬高,可是腰变成了一张弓,使驼背很难捕捉到发廊女那张妖艳的脸,他看到的是发廊女丰满的胸和两条白的耀眼的腿。驼背支支吾吾地说我想理发,发廊女动也不动说不理;驼背说我想按摩,发廊女说不按。驼背急了,从怀里掏出几张大钞,握在手里向发廊女摇了摇,用发抖的声音说我想泡你!那发廊女弹簧般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她用吃惊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形体怪异身材的矮小的男人,阴阳怪气的说:不错,我是做皮肉生意,可那还要看跟什么人!就你?做梦去吧!跟你上床我怕天天晚上做恶梦梦见鬼-----没等发廊女奚落完,驼背就知趣地把钱收进怀里,红着脸不声不响地走了。在走向住处的途中,驼背对女人渴望的火焰似乎一下子熄灭了,剩下的只是满腔的悲愤。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连一个不要脸的妓女都看不上他,不让泡不算,还把他当成了怪物!驼背就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人还是怪物……
靓妹洗发屋的发廊女,依旧时常光顾驼背的鞋摊修鞋,依旧逢松的头发,惺忪的双眼,浪浪的媚笑,一身有些暴露的打扮,但驼背懒得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了。两人装作谁也不认识谁,鞋修好了,付了钱,发廊女拍拍屁股就走了人。望着发廊女扭动腰肢的背景,驼背就想吼上两声:牛什么牛?你当你是谁呀?还不会不一个卖X的!但驼背没理由吼出来,他还没有这个资格。那天晚上从洗发屋回来,驼背翻来覆去睡不着。令他意料不到的是,一个下贱的妓女也可以当面羞辱他!驼背就感到自己快崩溃了,他几次从床上爬起,打算向城西的沙溪河奔去。驼背想投河淹死算了,这样窝窝囊囊的活着有啥劲?但驼背下不了狠心,一想到自己连死的勇气都没有,驼背就扭曲着身子在床上哭了起来,驼背就不打算再想女人了,他只想老老实实的补鞋,活一天赚一天,那神秘的销魂的男女之事,对于他这个丑陋的卑微的驼子来说,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这样的梦做多了,就等于慢性自杀。
驼背和柳叶的故事,就是在这一年秋天某一个早晨开始的。那天早晨,驼背推着那辆笨重的铁皮车来到推位时,太阳刚刚升起。驼背就到身后的小吃店要了一碗豆浆、两个菜包,然后就坐在店门口的方桌前吃了起来。吃罢,驼背燃上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他望着宽敞平坦的三角街道,路上空无一人,十分冷清,冷清得让人怀疑这里白日的喧闹!时至十月,白城已有了微寒的凉意。尽管驼背加了一件毛背心,但呼呼的凉风还是不由自主的让他裹紧了那件酱油色的皮革外套。就在驼背漫不经心的扫目着大街时,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走近一看,是一个背着大行李包的姑娘。驼背正欲把目光从姑娘身上移开,却发现那姑娘走到铁皮车旁,放下行李在矮凳上坐了下来。驼背以为是修鞋的,就走了过去。那姑娘瞅瞅驼背,目光有点闪闪烁烁,她说:我是四川农村的,刚下车钱包就不见了……驼背就拱了拱手说,骗小鬼去吧!这样的谎话我在摊位上听得多了!借钱是不是?以后回到老家把钱汇给我是不是?连你都想骗我,是不是嫩了点?……没想到那姑娘分辨说:师傅你误会了,我不是向你借钱,我是说我被偷了,初来乍到连吃住都有问题,我打算拜你为师学补鞋。驼背这才正眼打量坐在眼前的姑娘,这个身材略胖的姑娘,长着一张苹果脸,穿戴也很朴素,看着不大像不正经的姑娘。在他的再三央求下,驼背就真的动了心。人家遭了难,是应该拉一把,再说天气凉了,生意渐旺,也确实需要个帮手。驼背还有一个无法说出的理由,那就是有个姑娘在摊位上跟他拉呱,时光就好过多了……驼背就爽快的答应了她,这样驼背就有了一个徒弟,这个徒弟叫柳叶。
驼背向房东借了床架床板,在昏暗狭窄房间的另一头给柳叶支了一张床。本来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驼背怕别人说闲话,可是柳叶说她手无分文,到哪里去住呢?总不能住露天地吧!驼背想想也是,人家姑娘都不在乎,我一个大男人怕个鸟!柳叶又说:师傅你心肠真好,好人将来肯定有好报!我付不起培训费,甚至买不起一瓶拜师酒,你行动不方便,往后我就帮你洗衣做饭整理房间吧!几句话说得驼背心里暖暖的,驼背想这姑娘还是满实诚的……收了这么个女徒弟,驼背确实方便多了,中午他不再到馆店吃了,柳叶会把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送到摊位。这姑娘悟性也不差,修鞋的活儿手把手那么一教,她就掌握个八九不离十了。回到住处,柳叶就像一个勤快的家庭主妇,洗衣做饭样样都做。把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只是到了晚上洗澡时不太方便,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两人洗澡只能一个一个的洗。驼背洗澡时,柳叶就掩上门,在门外的椅子上候着;柳叶洗澡,驼背就在门外候着,坐在椅子上的驼背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倾听屋里悦耳的撩水声。本来打算不想女人的驼背又开始想入非非了……特别是到了夜晚,驼背躺在床上像烙煎饼似的难以合眼。房间里有了女人的气息,味道就真的不一样了。在朦胧的夜色中,驼背盯着那层薄薄的布帘,努力想象柳叶酣睡时的模样。他看不到,只能听到柳叶轻柔的鼾声。时间久了,驼背的心情也就有些平静了。他明白跟自己同住一室的不是媳妇,而是他的女徒弟。他不能胡思乱想,否则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
不知何时,柳叶对驼背的称呼变了,她不再叫师傅,而是亲热的叫驼背哥。这样的称呼让驼背很受用,就像一缕暖暖的春阳,斜斜的照进他孤独苦闷的心窗。于是驼背打量柳叶的目光就多了点什么,多了点什么呢?起初驼背不曾察觉,当他发现自己被这个外乡姑娘有了好感时,便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儿,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人家柳叶健健康康有手有脚的,哪会看上你这个驼子?驼背就想到了那个傻姑娘,想到了被发廊女羞辱的窘迫,一想到这些,驼背就特别的沮丧,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可是,面对柳叶晃来晃去的身影,驼背那压抑已久的欲望就像脱缰的野马难以控制。在摊位上,不少熟客开师徒两人的玩笑:驼背:你们俩挺般配的,蛮像一对小夫妻嘛!驼背的刀子脸立马涨成了猪肝色,说你们行行好,别拿我罗锅开涮行不行?尽管驼背嘴巴不饶人,但心里却灌蜜似的甜。驼背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坐在一旁柳叶的脸色,柳叶勾着头自顾忙着手里的活计,脸色不显山不显水,就好像没有听到那个玩笑。驼背的心就一点点的凉下来,看来两个人没戏,烧热的椽子一头热,哪会有什么戏呢?这让驼背感到失落。不过还好,这柳叶就真的有点像自己的妹妹,对自己满关心满照顾的,这就足够了。萍水相逢驼背还能奢望什么呢?
驼背和柳叶同居一室,个睡个的床,就像桥归桥路归路,两个月来,两人之间并未发生什么,可是两个月后,桥和路不可思议的有了交汇点。本来,在柳叶没有住进来之前,驼背夜晚的小解都在房间里的痰盂进行,然后早晨倒进附近的厕所。自打柳叶搬进来后,驼背夜晚解手就得出去,大冷的天直打牙巴骨,有一回还患上了感冒。善解人意的柳叶把那个痰盂从床底下拖出,用水冲个干干净净,放在墙脚,对驼背说:驼背哥,都冬天了,晚上就不要出去了。于是两个人夜晚有了尿意,就摸到墙角对着痰盂小解。驼背小解时总是蹑手蹑脚,做贼一般,他盯着那道隔开的布帘,生怕被柳叶看到,或把她吵醒……驼背就想:自己心里有鬼,看人家柳叶大大方方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好像一点也没往这方面想。驼背就感到自己很龌龊,像个人渣。桥和路交汇的那天晚上是驼背的生日,两个人都有点喝高了,便早早躺在床上酣睡。夜半,驼背尿急,就穿着短衣短裤下床解手,他摸到墙角,对着痰盂哗哗拉拉的注了一泡尿。驼背正欲返回,竟意外的发现柳叶没有拉上那道布帘,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么冷的天柳叶竟登开了被子的一角,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腿,驼背就轻轻地走了过去,不声不响地给柳叶拉上被子,他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触到了柳叶光滑温热的肌肤,驼背的血就像酒精一样燃烧起来,他的手在被子下面不由自主的滑动起来,心怦怦乱跳的厉害。不知柳叶是没有睡,还是被驼背吵醒了,她猛地掀开被子,对正在摸摸索索的驼背说:驼背哥,我知道你想要,如果你真想要就上来吧!驼背就像被谁施了魔法,神差鬼使地上了柳叶的床,两个人像烈火遇干柴,抱在了一处。可是腰弯成弓状的驼背却怎么也无法进入柳叶的身体,急得他汗都滴下来了。柳叶安抚着说驼背哥你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柳叶就头朝下臀部朝上,两手撑着床把腰弯成了一张弓,驼背就真的把事儿做成了……两个人盖好被子一块睡,驼背就感到自己脸上湿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眼泪,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驼背是因为激动和幸福喜极而泣的。驼背的手就搭在了柳叶柔软的胸上,说柳叶我就是现在死了,这辈子也知足了……驼背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子,却没有听到柳叶的回声,他听到的是柳叶的鼾声-----柳叶已经睡着了。
再过几天柳叶就满师了,驼背不知道满师后的柳叶作何打算,是跟自己继续摆摊,还是另起炉灶?其实,驼背的心里早就有一个疙瘩,一个健健康康的大姑娘,学了这门手艺能派上用场吗?姑且不说风吹日晒,光在街头抛头露面,就是女孩子家不情愿的。驼背没问,柳叶也没说,驼背只想这样的日子能够过下去,过一天算一天,过一天快活一天。即使柳叶哪一天鸟似的飞走,驼背也不会感到遗憾。自那次的鱼水之欢后,驼背的心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房间里的两张单人床东一个西一个,但两个人每天晚上都是挤在一张床上度过的。驼背不止一次说柳叶你真好!你的心咋就这么善呢?你知道吗?连发廊女都瞧不起我!柳叶就笑笑的,笑得很有风情,说驼背哥你想那么多干啥?我对你好,你对我好,不就结了吗?驼背想想也是,从柳叶丰满温热的身体上,他体验到了一个男人应该拥有的快乐与满足,是柳叶使他走出了自卑甚至绝望的黑谷。所以,尽管做那种事颇费周折,但驼背依旧乐此不疲。在快乐的洪水退潮后,驼背拥着这个丰满而神秘的女人,有一点飘飘欲仙。一个男人和一女人,只要有了肌肤之亲,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把他们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块。驼背就是这么想的,和柳叶睡在一处后,驼背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非常自信的肯定,这姑娘早晚会做他的媳妇。
这天下午,驼背和柳叶正在摊位上忙活着,这时驼背的手机就响了,他一听是找柳叶的,就把手机交给了柳叶。这样的电话驼背已经接过好多次了,柳叶对驼背说:我给老家的父母说有什么事,就挂你的手机找我。柳叶接了手机,脸色陡变,眼泪也刷刷的流下来。驼背停下手里的活,问柳叶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柳叶不语,只是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泪,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待顾客走尽,柳叶就止不住哭了起来:我妈出了车祸,头都破了,正在医院里抢救呢!我爸说让我赶快汇钱去,可是我刚出来,哪会有钱呢?驼背就听出来了,柳叶是想向他借钱,却不好意思开口。驼背点上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他好像在想什么,一句话也不说。柳叶就说:驼背哥,我不想为难你,只是我做女儿的眼瞅着母亲遭了难,却帮不上一点忙,我的心里真的好难受……说着说着,柳叶就又抽泣起来。驼背丢下烟头,用鞋底狠劲地辗了几下,然后就站了起来,他说这事容我好好想想,你再守一会摊儿,我先回去一下。当太阳落山,柳叶把铁皮车推回住处的院子时,她就看见驼背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抽烟,见柳叶回来,就弓着身子拐进了屋里。柳叶也跟了进来,她二话没说,就忙着做饭弄菜。当他把饭菜摆上桌时,驼背拎来一瓶红酒,一边往塑料杯里倒一边说:柳叶我们喝上一杯吧!两人就碰了杯。驼背变戏法似的从床下拿出一个小提包,庄重地放在了柳叶的手里,说我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共两万二,拿出救你母亲的命吧!我前思后想过,你把身子都给了我,我们也就算一家人了,现在你妈遭了难,我不帮忙是说不过去的。柳叶怔住了,她没有想到驼背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她!柳叶的眼圈就有点红了,她提起酒瓶,给驼背满了一杯,也给自己满了一杯,泪眼巴擦的说:驼背哥,你是有情有义的男人,我要用一辈子来报答!驼背听罢,就感到心里暖烘烘的,就高兴地和柳叶又对饮了一杯。驼背嘱咐柳叶:明个一早,你就把钱汇过去吧!……这一夜,桥和路又找到了交叉点。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驼背兴致勃勃,来了两次老牛推车,然后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不知是酒喝高了,还是过于疲惫,驼背两手揪着柳叶的奶子,侧着身子很快进入了梦乡。这一夜,拥着温香软玉的驼背睡得很香,他甚至梦到了和柳叶举行婚礼的热闹的情形,面对前来祝福的亲友,驼背快乐得真想喊:我驼背也有媳妇了!有了朝思暮想的家!……
柳叶回四川老家了,在待等柳叶回来的日子里,驼背度日如年,心里七上八下,他并不是担心自己的钱,他是担心柳叶会不会回来。这就是说,驼背的心里没有多少底,伴随太阳一天天的东升西落,驼背等待的心情渐渐暗下来!可是认死理的驼背,依旧不大相信柳叶不会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柳叶是那么善良,那么厚道,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咋会昧着良心骗他呢?两个月过去了,柳叶音讯全无,依旧没有踏上归途,驼背的心彻底凉了,他感到天塌下来了,对未来的生活恐惧与绝望,再一次占据了驼背的心!柳叶给他希望,现在希望悉数拿走,这无异于釜底抽薪。在心灰意冷的日子里,驼背没有把柳叶想得很坏,起码这个姑娘给过他短暂的幸福和快乐,使他体验到了人世间至极的天伦之乐。
柳叶是两个月以后返回白城的,那时这座城市已经荡漾着温暖的春意了。走在街道上的柳叶,步子显得急切与慌乱,她担心自己无法解释这两个月来的思想的反复与搏斗,一句话,柳时担心驼背在她说了实情之后,不再相信她甚至瞧不起她。事实上,三年前到城里打工的柳叶,还是一个心性善良的农家姑娘,自在夜总会工作被老板灌醉骗奸后,柳叶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了。她觉得反正身子脏了,不如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可是刚当不到一年的坐台小姐的柳叶,就被公安局给逮个正着,因交不起足够的罚金,柳叶被送到了劳教所,出来的柳叶不想回家,她也没脸回家,于是便瞄准在街上修鞋的驼背,设下了一个套套让驼背往里钻。但是,在回到四川老家的日子里,柳叶感到寝食不安,就好像有一双愤怒的哀怨的眼睛在一旁盯着她。母亲并没有出车祸,当父母问那笔钱是哪来的时候,柳叶说是自己赚来的,父母就真的信以为真,但柳叶的良心却受到了责备,她不知道在骗取了驼背的感情和钱财后,这个憨厚的可怜的男人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于是柳叶偷偷地探询母亲的口气,说如果自己在城里找个残疾人父母会不会反对,母亲说只要人好生活能稳定,残疾点怕啥!残疾人也是人!吃了定心丸的柳叶,终于踏上了回返白城的火车。
在八角街,柳叶并没有看到她所熟悉的摊位和身影。在走向驼背住处的途中,柳叶的眼皮跳过不停,她在想,驼背哥是不是病了,或则……柳叶没敢瞎想下去,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向住处走去。到了那片低矮的陈旧的民房前,柳叶看到自己住过的房间挂了锁,便去找房东问个仔细,没想到房东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找那个驼背呀!他活腻歪了,半个月前跳沙溪河淹死了,害得我他住的房间都没有人敢租!听罢,柳叶如雷轰顶,脚一软栽倒在地,哭天抢地的喊:驼背哥,你咋这么傻?你咋不多等几天?我是来给你做媳妇的!房东这才反映过来,瘫在地上的柳叶是驼背的女徒弟,便软下心肠,扶起了柳叶,叹息着说驼背这辈子命苦,并说尸首打捞上来时,口袋里还装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柳叶当天就悄然离开了白城,失魂落魄的她坐火车到了广州后,辗转来到了海南一座偏僻的小城。在这里,柳叶做起了修鞋的行当,一年后同一个拄着单拐的修鞋匠好上了。她对拐子哥说其实在以前,我是喜欢过一个男人的,不过他现在不在人世了。说这些话时,柳叶已经泪流满面。拐子哥就抓住柳叶的手,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身边还有我呢!……这对恋人日子一天天火起来,经柳叶提议,他们每年给驼背年迈的父母汇些钱,柳叶在赎罪,柳叶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忏悔。
不论怎样,驼背的遗体被家里赶来的亲人送去火化了,被装进了一个方形的骨灰盒里。驼背变成了灰,以后还要变成泥土,只是人们不知道,在这样的泥土上,将会开怎样的花,结怎样的果。那些熟客到三角街修鞋时,再也见不到干瘦佝偻的驼背了。他原先的摊位是一个六旬开外的老汉在摆鞋摊。有人问老汉驼背呢?老汉一脸的茫然:驼背?你说的是哪个驼背?很显然,像所有卑微的默默无闻的生命一样,驼背不久将被人们彻底遗忘,就象他荒诞凄迷的花事乍一绽放,就凋零在永远的混沌与黑暗里。99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