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震颤
导读我禁不住热泪涟涟,只想饮泣,只想哭。哭宇宙的空茫,世事的无常。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只有如佛祖那样看破尘世的浮华,生死的真谛,你才能把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一心向善,慈悲为怀,过好一生。
你可以不信仰佛教,也免皈依佛门,还可以怀疑佛教流传两千多年来,门派林立,形式大于内容,某些方面脱离了佛祖的原旨。释迦牟尼圆寂前曾对弟子们说,不要对我搞迷信,崇拜,要弘扬我的学说。可仅过二三百年,阿育王就头脑发热,将八王手中佛祖舍利收来,在印度四处大建佛塔供奉,还将余下舍利分成四万八千份,让僧人捧着满世界去传佛。
佛祖生前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神,一个人的遗骨火化能获得四万八千份舍利子吗?整个遗体全成舍利,也不可能分四万八千份。这是我不相信佛教诸多外在法事、形式的原因。我也偶尔读点佛学著作,就如读儒学、道家著作一样,只懂一点皮毛。然而,最近在嵩山的一次经历,彻底改变了我对佛门“形式大于内容”的看法。那不是常见的弘佛法会,而是见所未见的少林禅乐!那是由国际著名交响曲大师谭盾作曲兼总导演的“禅乐盛典”!
看着看着,我情不自禁,泪水盈盈,只想叹息,只想哭。哭佛祖的胸怀,叹息他在少年丢弃王子的安逸生活,为寻求人生死的奥秘,逃进荒山密林,在菩提树下一呆六年。哭佛祖顿悟得道之不易,哭佛祖弘扬佛法的艰辛,叹息自己读经之懵懂,与真经相逢太晚。哭吧,哭吧,哭芸芸众生,也哭自己。信佛的不知佛的真谛,游移于佛门外的不懂生死为何物。
人海茫茫,世事纷呈,路途遥远,心在尘世的沙漠中流浪,在颠簸的热海中颠簸,找不到回家的路。你找不到路,我找不到路,他也找不到路,人如禽鸟在天空中翱翔,如野兽在山林中奔窜,找不到灵魂安歇的处所,没有喘一口气能停下休息的港湾。冥冥中偶然才有这次相遇。
感谢洛阳王、周夫妇的安排,开车陪我们夫妇来到嵩山少林寺。参观游览了一整天,看过尚未对外开放的“三阙”文物古迹。晚餐由登封少林武校刘校长请客。刘中等身材,额顶微秃,貌似文人,殊不知他是少林武功八段高手。他的武校现有国内外学子三万余人,自办酒店,其弟是参加奥运少林武术总教头。席间话题自然离不开享誉海内外的少林中国功夫,话长日短,临到黄昏席散,刘校长陪我们走出酒店,突然对他朋友道:
“局长陪客人到嵩山,不去看一场少林禅乐大典太遗憾了。”
“哦,我早有安排。”是的,他早就安排好了。朋友的车在前带路,王驾车载着我们来到与少室山相对的嵩山一处山谷台地上。
暮霭如丝,能挤出寒意,嵩山笼罩在奶白铅灰的薄雾中。台地广场靠山谷右侧一溜低矮建筑,左侧翼形大盔顶向里延伸,一阵山风吹来,寒气袭人。穿着单薄的我们正要往“禅乐大典”入口走去,手里拿着入场门票的朋友租来几件棉大衣塞过来,要我们披上。嵩山的最高处连天峰1512米,这里已是半山,夜晚气温很低,披上棉大衣正好。入场的游客大都如冬烘先生,有的还背着旅行包,臃肿如北极熊挤进看台,等待“禅乐大典”开幕。
梯形看台如展翅的大鹏,我们坐中间能容千人的主看台,两翼还能容纳多少人不得而知。看台前两面山峰高耸入云,峰外有峰,两边相当对称。宽阔的山谷间依次往上,第一层溪水旁多层精心垒筑的水池,不规则的岩袋,点缀着大小不一的圆形巨石,两边或岩壁,或丛林。第二层当作表演区的岩坪,中间由一拱形天桥分割,连缀,天桥下是溪谷。右侧表演石坪数丈宽石级通向一座寺庙,左侧高耸的石壁上又有小表演平台。第二层的景物,全都朦胧在山谷原始自然的丛林溪流中,苍松翠柏,岸柳依依,人工种植的也许只有几棵菩提。山谷向上层层递高,到第三层已是半里之上,氤氲雾气蓊郁丛林间,横贯谷中的梯形玉阶,直达表演区的主体建筑——那是梦幻般的玉宇琼阁。中间多层翘角飞檐高达十数丈的塔楼,两翼三层宫殿式建筑,全都金碧辉煌,如天宫琼瑶,营造出西天极乐世界的氛围。再往上还有什么,分辨不清了。
夜幕如黑色轻纱撒落下来,渐渐什么也看不到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坐在那儿呆想:这将是怎样一场不可思议的禅乐音乐表演!难道就以天作帷幕,大地当舞台吗?世界级大师谭盾的交响乐作品,我没认真看过,我不懂。加上专干大手笔的老谋子,据说他是在这里策划、练手后再去担当奥运开幕式的总导演,还有编舞的豆豆、武术指导,都非等闲之辈。跟我一样第一次走进看台的四方游客大致都等得迫不及待,凝神静气,翘首以待。
没有喧哗,没有交头接耳,在天地洪荒的静穆中,一束天外飞来的白光射在右侧的一扇崖壁上。崖壁作幕,别出心裁。依次打出字幕:
禅宗少林音乐大典
艺术总监、音乐原创——谭盾;编舞——黄豆豆……
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黑暗中骤然传来溪水叮当,潺潺流淌的悦耳音乐声。那声音就从看台前的溪流中响起,在?岩罅隙震荡,溅出水花水浪。不知不觉间,天光地灯映在大小圆石上,披着黄袈裟盘腿坐禅的十余个高僧,逐一显现出来,有两位竟坐在两侧半山坡上,远看如活的佛龛,神奇极了。菩提达摩在禅境里现身,一百多名僧人在不同光感,不同表演区登场。水的旋律渐渐激越,高昂而执着,潺潺水流声变成了叮!咚!叮!咚!喻意坐禅者水滴石穿的韧劲。第一乐章“水乐”,主题曲似仙乐从天而降,悠扬而绵远: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本是南、北禅宗开山祖慧能和神秀的两首“偈子”(又称禅诗)。南北朝佛教禅宗传到了第五祖弘忍大师。大师圆寂前,要弟子当夜各做诗一首,聪明的神秀做了前四句,题在墙头。文盲一个在伙房当差的慧能,凑了后面四句,歪歪扭扭写到墙上,正想擦去,弘忍大师看到了。他在慧能头顶轻拍了三下,当晚向他传授《金刚经》,并授以衣钵,要他赶快逃走,免遭神秀伤害。慧能连夜远走南方,隐居10年后在莆田少林寺创立了禅宗的南宗。神秀第二天知道了此事,果然派人去追赶慧能,但没有追到。后来神秀成为了梁朝的护国法师,创立了禅宗的北宗。前后两诗,境界悬殊。后来有人说,慧能是十代比丘转世,诗意契合禅宗顿悟的理念,是一种出世的态度。世上本来就是空的,看世间万物无不是一个空字,心本来就是空的,就无所谓抗拒外面的诱惑。任何事物从心而过,不留痕迹,这是禅宗坐禅水滴石穿要达到的开悟境界。
禅学经典故事,谭大师借用音符表现出来,是一大发明。
突然半空劈雷闪电,山谷蛙鼓虫鸣。音乐变得活泼跳跃顽皮,淅淅沥沥的雨后,迷幻的灯影下,百多名村姑浣女,从唐诗的意境里款款出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浣女在谷底浅池,半空天桥,高处琼阁平台,载歌载舞,与小和尚嬉戏打闹。抒情空灵的音乐舞蹈,溪流水声化成清凉禅意,流进受众的心田,滋润枯涩的灵魂……
第二乐章是“木乐”,恣肆汪洋地表演少林木鱼功。木鱼的敲击声,似乎从地心,从山谷,从半空,无所不在地传来。始而徐缓,如行云流月,敲梆的小和尚与牧童嬉戏,却总被老师傅的木鱼声约束。“风风幡动,荡荡心旌。天地真气,起于虚空”,电影中见过的嵩山牧羊女来了。美丽的牧羊女赶着一大群真羊,从左侧山坡小路走来,直沉到看台前的山溪谷底。再沿斜道进入左侧表演区,小和尚围着羊群打闹,斯时木鱼声如暴雨骤至,万马奔腾敲打着地面。梆,梆,梆,梆梆梆梆……恍若禅与俗,情与色,生与死在搏斗!
牧羊女捣蛋地捉弄着打坐的高僧,僧人不为所动。小和尚终于收敛,不再与牧羊女玩耍了,他们狠劲地敲击木鱼。在各表演区,龙腾虎跃,一会儿是腾空翻滚的木鱼功,一会儿又静如处子,立地成佛。“大象无形,来去无踪。心存物外,意在风中。”在佛国净土上,禅也有了世俗的解释。
黑白转换,光影中出现三位美丽的妙龄僧尼,分别盘坐在中近景的巨石上弹奏古琴名曲:“花流水”——这是在中岳嵩山流传了千余年的古老琴曲。清雅悠扬的琴声,带入第三乐章“风乐”。画面上出现寺庙、塔楼、殿阁上的风铃,一齐摇动,发出清脆,时缓时急的声响,融入“花流水”的琴曲声中。斯时操琴的女尼,琴手,蓦然增加到上百人,在庙前,在琼楼,在山谷野地同时弹奏,汇成了响彻天地的古琴交响乐。至少两百名武僧,在不同表演区表演风拳、风棍、风旗,掀动了山岳林涛,令人眼花缭乱,骇然肃穆。
琴声自然是预先录制好的,立体声效果那么完美,弹拨者的手势那么整齐划一,完全达到了以假乱真的效果。仿佛那不是从音箱发出来,而是从上百台古琴的琴弦上迸发出来,弥漫在数平方公里的山谷间回响。随风拳、风棍、风旗翻飞进入高潮,琴声此起彼伏,一会儿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一会儿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这既是少林武术的展示,也是山河画卷的精彩铺排。刹那间,感悟到天地之大美。
春夏秋冬,季节在音乐里轮回。寒山、古寺、塔影,山月,一幅幅图画在眼前掠过……进入第四乐章“光乐”。此乐章最神奇,最不可想象之处是,在海拔那么高的左侧峰顶上,缓缓升起一轮硕大无朋的月亮。按比例,月亮比近处的寺庙还要大,那是怎么制作,怎么升上几百米高的天空的。天际黑暗虚空,无法悬挂天幕,幻灯不可投射。正当人们在惊悸莫名之时,圆月下的山峰半坡上,又出现了一片塔林,跟少林寺高僧圆寂的塔林毫无二致。在舒缓禅乐,多声部吟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似真似幻的意境中,先是武僧在梅花桩上献技,一刹那飞腾上山谷的半空。少林功夫突破了生命极限,向上伸展,化成天地精灵,翱翔于永恒……
深夜混沌,“禅乐大典”如滔滔江水,后浪高过前浪,意外之中带来更大意外,惊诧之中带来更多的惊诧。进入最后乐章“石乐”,右侧庙堂下石坪,一排又一排僧人在敲击石罄。两三百演员在各表演区一齐亮相,有武僧、小和尚,村姑浣女,坐禅的高僧始终岿然不动。少林乐僧的唱颂在山林中响起,回复到主题歌的旋律。刹时,骑着白马的玄奘师徒,驮着经卷从西天佛国回来,循牧羊女走过的山间小道,进入表演区。一片颂佛,歌唱呼号声,僧俗载歌载舞,表达对佛对大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眷恋,对天地万物的礼赞!
斯时,最高一层的塔楼殿阁背后,升起淡绿的辉光,将玉宇琼楼衬托得更加神魂莫辩,虚无缥缈。左侧山峰上,光景显现,一尊又一尊比真人还大的达摩坐禅像,自谷底直达峰顶,令人震颤不已,感叹莫名!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石罄猛烈地反复敲击着主题曲。那不仅仅是敲打石罄,似乎高僧坐禅的巨石都在撞击,嵩山上所有的石头都在相互碰撞,击打。那声音从我们看台下的地心爆发出来,在露天舞台,山谷,山峰间回响,毁灭一切,又新生一切。
我禁不住热泪涟涟,只想饮泣,只想哭。哭宇宙的空茫,世事的无常。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只有如佛祖那样看破尘世的浮华,生死的真谛,你才能把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一心向善,慈悲为怀,过好一生。名利,权位,金钱皆虚妄,源于贪、嗔、痴。尼采那句“爱命运”,与佛祖的顿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好的命运,好的命运,都要坦然接受,爱它。不爱命运,心里必多有怨,怨而生嗔,见物生痴,都源于贪根。佛家学说近于道家,叫人大解脱。特别是在人世喧嚣,倾轧不断,朝不保夕的当今,何不留一份清心?
心灵的震颤不止于此,从嵩山回来,我还在思考佛的,道的,儒的,以及世间各种学说所抱的人生观。
2011-5-16于武昌南湖半岛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