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的浪漫
作者简介:
张毅强,男,笔名辰雨、夏霜,浙江海宁人,1952年8月22日出生于江南水乡一古镇。1969年1月下乡,1978年抽调进厂工作。下乡十年,期间曾经当过搬运工、赤脚老师。1992年12月杭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自考毕业。业余爱好写作,自1980年起、至今已在国内各报刊上发表各类文章500多篇,出过一本13万字的《故乡路仲》散文集。现已内退在家。系徐志摩研究会会员、王国维研究会理事。
浪漫的秦始皇,东巡至海宁时,干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浪漫”事,即令十万囚徒把一座并不高峰的山丘一劈为二,分成为东山、西山两座小山,破掉了存在于此间的、日后会替代始皇皇位的海宁王气,同时也成全了夹谷到硖石的漂亮转身。这是浪漫的海宁文人一个关于硖石地名来历的浪漫的故事。
硖石的历史自从和秦始皇挂上了号之后,龙脉虽断、王气虽销,但浪漫的气息却从未断过,东晋干宝之《搜神记》、唐顾逋翁之《华阳集》、宋朱淑真之《断肠集》、张九成之《横浦集》、明谈孺木之《国榷》、清查悔余之《敬业堂集》诸如此类,无不散发出浓烈的浪漫气息。而早在上个世纪初,那一条影响社会经济大发展的沪杭铁路,绕道硖石转了个弯,于是就把十里洋场上的种种“浪漫”尽留在了硖石,于是硖石就有了“小上海”的浪漫雅称。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先生为那条给硖石带来浪漫气息的沪杭铁路能从硖石经过,是立下了尽人皆知的汗马功劳的。
硖石西南河保宁坊,那是一座旧式的四进两层楼房,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徐家老老少少几代都住在这儿。丙申年的十二月十三日(1897年1月15日),徐志摩也呱呱坠地于这第四进楼房的楼上。那座楼的后窗外便是弯弯曲曲的一条河流——沙泗浜。沙泗浜绕着西南河人家的屋前屋后随弯搭弯地转,那些小船儿进进出出于各家的石埠头,柴草啦、大米啦、番薯啦、鱼虾啦,不时地和市民们作着小交易。有的时节,譬如深秋辰光,那“百热沸烫热老菱”的叫喊会在小划子船上响起,于是孩子们瞪着大眼,猴急地盼那船儿快点来到自家的窗下。徐家的孩子也许比别家的孩子口福多些,但这“百热沸烫热老菱”的诱惑还是抵敌不住的,往往要让大人摸出铜板买上一些的,孩子们从船家手里接过这用荷箬叶包着的老菱,便咬嚼个喷香。志摩的童年即在这类充满温馨的叫卖声中度过。但有的辰光,他也常常地被大人逼迫着,趴在窗前看书,晚间还要复诵四书五经子乎者也,只在偷闲时,他的小心思便会似出笼的野马,任由驰骋,对着天上的月亮看啊看。
“我小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忧。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之前,我母亲早已逼我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志摩散文中的这么一段看“月华”的记忆,似乎让我们读出了他童真下的浪漫想象力,也许就在那时,浪漫扎在了志摩的小心底。
原硖石东山中学的顾永棣老师,他有点儿缺乏浪漫的想象力,而更多地讲求现实,尽管他是“文革”之后最早介绍志摩诗的人。那天,他竟带着一肚皮的“陈旧”,走进了崭新的海宁市政府的大门,找到了时任的市长,反映徐志摩故居即将被旧城改造掉的事。市长勉强听完了顾老师的陈述,觉得十分诧异“徐志摩故居我们不是已经保护起来了吗?硖石干河街又没有旧城改造的项目啊!”
“不是干河街的,是西南河保宁坊的,这才是徐志摩真正的出生处,是他的老宅。”
“有一处么就可以了,西南河老房子破破烂烂的,还有什么保护价值?”有些不耐烦。
“出生地才最有历史文化价值。象莫扎特、象贝多芬,西方的那些名人故居都保护得很好。我们海宁的徐志摩故居也应该好好加以保护。这件事许多媒体已在关注,市长你不能不管啊!”顾老师的口气已经恢复了一贯据理力争的状态。这令市长非常生气。
一方要市长加以保护徐志摩老宅,不要让旧城改造毁了它;一方却嫌其多管闲事、多此一举。于是,争吵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最后市长忿忿地说“你就是叫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来也无所谓!”
终于,西南河保宁坊的徐家老宅唏哩哗啦就一片狼藉了。那些沾染志摩童年欢笑、哭闹、手舞、足蹈印痕的石门堂、天井里的石板、还有梁楞瓦楞、还有青砖乌瓦让一位眼光独特的侨居澳大利亚的台湾收藏家购了去,硖石就再也见不到徐家老宅它那二百多年沧桑下的容颜了。
志摩的童年从保宁坊走出,沿着那一条西南河石板老街而杭州、而北京、而美利坚合众国、而大英不列颠王国。这位江南水乡出来的、带点公子哥儿味道的、充满浪漫想法的青年才俊在旧中国的白话文诗坛上,开始了他的别样人生。扎实的旧学根底,欧美的先进开放意识,在志摩身上合成出一种激进下的浪漫,而这种浪漫当志摩决计用诗歌形式予以表现的时候,《志摩的诗》、《猛虎集》、《翡冷翠的一夜》、和《云游》集相继来到了人世。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
恢复我们的自由!”
这就是“五·四”时期勇敢而浪漫的青年追求吧!
1911年,志摩从硖石开智学堂毕业后进入杭州府中求学,这是他首次离开家乡独自去外地求学。杭州府中是一所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著名学府。数年的杭州求学,不但增长了志摩的知识,更多的是使他接触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社会环境,了解了社会的现实,种下了他写现代诗的小苗。其府中日记中有一“滚绣球”词,写得颇有气概:小丑亡,大汉昌,天生老子来主张,双手扭转南北极,两脚踏破东西洋,白铁有灵剑比光,杀尽胡儿复祖邦,一杯酒,洒大荒。
1916年,志摩进入北京大学。1918年出国去美学政治经济学,随后又去英国剑桥大学求学,得硕士学位。回国之后,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授。北京《晨报》的副刊“诗刊”创刊,他任主编。1927年南下,在上海光华大学、大夏大学及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并和胡适等人在上海筹办新月书店,任《新月》月刊总编辑。1931年11月19日,搭乘飞机从南京去北京时,飞机不幸触山,35岁的志摩永远地“云游”了。
其实,志摩短暂的一生活跃于诗坛的时间也仅有十年而已,可他的诗歌在当时的影响却是深远和弥久的。
“中国布尔乔亚开山的同时又是末代的诗人。”,茅盾对志摩作如是说。
“其中表现的思想感情,就是这三条主线:爱祖国、反封建、讲人道。”,卞之琳对志摩如是说。
我想,生活在那个时代,一定会有那个时代特征下的文学,志摩的诗何尝不是如此呢?志摩诗歌的唯美,是十分地明显,追求“五·四”精神的特性亦非常明显。尤其是那首“再别康桥”,堪称经典之作,彻响至今依然余音袅袅不绝于缕,是经受了时间和历史考验的艺术杰作。
志摩的反封建,让他终于跟父母之命下的婚姻作了拜拜,随之与陆小曼的结合又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甚至不惜跟父亲申如公反目。多亏了梁任公的证婚,才缓和了徐氏父子间的紧张。
“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陆小曼,你要认真做人,你要尽妇道之职,你今后不可以妨碍志摩的事业。……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要痛为悔改,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不过,梁先生的这篇空前绝后的证婚辞,却也成了当时新闻的热点。
为了志摩和陆小曼的再婚,其父申如公还是作出了让步,毕竟志摩是徐家独子,真要断了父子关系,那徐家申如公这一支岂不就要失了香火?
1926年硖石干河街中段,选中地基的申如公为志摩和陆小曼的结婚而构筑了一座中西结合的二层小洋楼。志摩称之为“香巢”,一个诗意而浪漫的名字。
“新屋更须月许方可落成,已决定安置冷热水管。楼上下房共二十余间,有浴室二。我等已派定东屋,背连浴室,甚符理想。新屋共安电灯八十六,电料我自去选定……。眉眉爱光,新床左右,尤不可无点缀也。……惜我爱卿不在,否则即可相偕着手布置矣,岂不美妙。楼后有屋顶露台,远瞰东西山景,颇亦不恶。不料辗转结果,我父乃为我眉营此香巢;无此固无以寓此娇燕,言念不禁莞尔。”
这一段文字,可以看出志摩对新居的热爱和迫切。与小曼的婚姻达成,而这“香巢”正可以和心爱之人度一度如漆如胶的“蜜月”,怎不让人心花怒放呢?
1926年11月中旬,志摩携着小曼住进了硖石干河街的新居,度过了一段最甜蜜的新婚生活。他和小曼一起爬东山智标塔,登西山紫薇亭,到俞桥看红叶,读书写诗,怡然自得,仿佛进入了一世外桃源。他在邀刘海粟的信中写道“径行来硖,新庐尽可下榻。饭米稍粗,然后圃有蔬。汲井得水,听雨看山,便过一日。尘世喧烦,无由相通。”
梁任公的证婚辞的确应验了,志摩是最后一次结婚,和陆小曼结合六年之后的1931年11月19日,他“云游”去了。
飞机触山济南附近,灵柩运沪停厝万国殡仪馆。
“轮盘永转,新月长悬,虽死难忘裘丽亚;
猛虎未除,翡翠终冷,此恨当伴曼殊斐。”
此乃挂于灵堂的徐新六所题的一副挽联,均依志摩作品书名而成,怕是最恰当的一副挽联了。
“徐志摩的坟里有金头!”文化大革命中有人传言说。葬于硖石东山万石窝的徐志摩的墓即被一群人用18磅的大?头砸开了,尸骨拖了一地,衣服碎成片片,头颅骨滚在一旁。“哪里来的金头?”洗劫之后,一群人扬长而去。“你干嘛还不走?想为反动文人翻天吗!”有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边上的一位旁观者,那是守墓地的李德钧老人。他听到了这句话后,想收拾又不敢,也只好下了山。“反动文人”徐志摩在被“踩在地下永世不得翻身”的狂热中暴尸荒野般地销声匿迹了。他的由邑里名士张宗祥先生题写的墓碑也失去了踪影。
许逸云,一位矮小瘦弱的老人,在新华社任记者期间养成了追根寻底的习惯,被打入硖石东山中学任教后依然不改此“陋习”。1981年的秋天,他上东山万石窝徐志摩墓地凭吊,眼前的情景令他惊愕:墓地一派荒芜,乱石纵横堆积,人头高的野草在西风中微微地摇曳,哪里还看得到当年那肃穆的墓?他四周转了一圈,想寻找墓碑,但除了乱石和野草,哪里有墓碑的影子。他在乱石和野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万石窝。但他不死心,一次、二次、三次、无数次地在东山一带徘徊、寻找,只要一有空就往东山上跑,终于有一天,他寻到了当年徐氏的守墓人李德钧老人,了解到了那段砸墓的真相。
也许是上苍特别眷顾这位顽固执着寻找徐志摩墓碑的小老头,也许是志摩的在天之灵感受到了许逸云老师的苦心孤诣,1981年12月9日下午,不辞劳苦、四处奔波寻觅“石头”的许逸云在李德钧老人的帮助下,终于在长山河旁的西钱家荡的河埠边,发现了志摩的那块被翻了身当着垫脚石的墓碑。
复墓有了基础,许老师高兴。在他的继续奔波下,市里的有关方面克服了“左”的影响所及,同意修复志摩的墓。墓地的选择,陈从周先生作了斡旋。1982年的清明,西山白水泉旁边,志摩的墓异地修复了,那稍南边有志摩的儿子彼得的墓在。父子相聚,该是又一次伤心的浪漫。
“彼得我爱你,我说过我是你的父亲,但我最后见你的时候你才不满四月,这次我再来欧洲你已经早一个星期回去,我见着的只是你的遗象,那太可爱,与你一撮的遗灰,那太可惨。……没福见到你的父亲,知道你,认识你,爱你,也把你的影象,活泼、美慧、可爱,永远镂上了我的心版。那时间我,你的父亲,觉着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这才初次明白曾经有一点血肉从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这才觉着父性的爱象泉眼似地在性灵里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他纪念日的周遭永远无声的流转。”
志摩的这些曾经的心声,是否还要与可爱的彼得在地下窃窃私语一番呢?
浪漫的海宁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并未把志摩忘却,跳动着的不灭的那点浪漫因子忽然地在有一天里如荼起来。
浪漫的干河街恢复了那座浪漫的小洋楼。1998年,600余平方米,三间二层前后两进的志摩故居落成啦。外围用镂空铸铁围起来的院子,种植着紫薇、腊梅、苏铁、芭蕉、茶花、桂花、玉兰等各种花草,衬托出“人间四月天”的那种浪漫色彩。“徐志摩故居”那块匾额乃志摩表弟金庸先生所题。走马楼的形式围成的那只天井,倒多了一份古朴下的宁静和淡雅。主楼下的正厅是中式布置的客厅,铺设着德国制造的彩绘地砖,挂于正中的“安雅堂”匾系启功重书。两侧是志摩生平成就展出区,有实物有图片,有志摩和他的一班朋友的珍贵的手迹及最早版本的诗集等等。楼上中间是休息室;东侧是志摩、小曼的房间,粉红色的西式家具和铜床,加西式壁炉,分明地再现出当时志摩的浪漫洋派;东厢房即志摩称之“眉轩”的书房,藤椅、书桌,笔架,尽可供志摩看书写作。楼上西边是志摩父母的房间,但中式家具也雕刻得十分精致。西厢房则是张幼仪的房间,因为申如公已认张幼仪为干女儿。后楼乃志摩邀友聚集之场所,志摩曾经求刘海粟为之向康有为索题“清远楼”匾字。后楼的屋顶上有露台,可以眺望东西两山。
我多次踏进过这座新修造起来的志摩的故居,每一次来都有一种不同的感受。我算不上志摩的粉丝,但却在志摩的诗歌里看到了一点自惭形秽的浪漫,我的那段青春岁月里,应该是有着志摩那样的桃色的爱的。诗是青春的热血铸就的,追求浪漫是那些染有布尔乔亚色彩的热血青春的一种特殊天性,而这种特殊天性下流露出来的文字也就成了诗、成了滚烫滚烫的心花灿烂,必要烙刻于少男少女活跃的心底而永不褪色。
其实,每次走进志摩故居,与其说是来重温志摩浪漫诗性的生活状态,不如说是来寻找我的有些干涸心底的一点诗意滋润。汲取那一眼清冽的井水,在后楼露台上展望西山,大脑皮层深处仿佛便决意洇出淡淡的几行诗来,用以满足我的早逝的青春不曾满足的那顶诗人桂冠的虚荣心。
志摩的蜜月日记《眉轩琐语》,就在这座厢楼的藤椅、书桌上产生了,我的那几行长短句,竟也在此不断地徘徊中酝酿出笼了:
东山的浮石,
投入康河的柔波,
沾一身润圆的珠玉,
迸撒成缪斯的花朵,
落在爱眉的小屋。
在叮咚作响的爱河,
小鸟啾啾,
失声于春的枝头,
溪水悄悄,
沉默在泉的胸口。
不知沉芦为何,
投水而走,
负着铅似的哀愁,
莫非地下的灵根,
测到了至性的诗魂?
载不动那一腔,
厚重的青春忧愁,
注定要在天际里放声,
化作人间搏动的颤音。
(注:硖石东山石如蜂窝,轻可浮于水,曰浮石;硖石西山芦苇重,入水会下沉,曰沉芦;此亦两大奇观也。)
“人间四月天”的热播,“西天的云彩”晋京,浪漫的志摩活在了浪漫下的今世。干河街的故居、西山上的墓碑,继续述说着一个接一个的现代的浪漫故事。香港的那位纪女士,连续八年每年会专程从香港赶来上硖石西山,拜谒志摩的墓一次。2009年的11月19日,她再次踏上了西山,献上了一束敬仰的鲜花。是诗的浪漫,还是人的浪漫,抑或是诗和人的双重浪漫?让那些继续编织缪斯花环的不老心胸绽放出夺目的光华,闪亮自己的同时闪亮别人。
“我们不敢附和唯美与颓废,因为我们不甘愿牺牲人生的阔大,为要雕镂一只金镶玉嵌的酒杯。美我们是尊重而且爱好的,但与其咀嚼罪恶的美艳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恒,与其到海陀罗凹腔里去收集珊瑚色的妙药,还不如置身在扰攘的人间倾听人道那幽静的悲凉的清商。”
这一段“新月”里的声腔,我们能找出多少浪漫?或许这是志摩的另一种浪漫,一种悲天悯人式的浪漫!
及至今日,志摩是毋庸担心的了,“新月如眉,新月如钩,新月如弓,新月如舟”,那一卷厚厚的宏达学校的《新月》文学刊物,已经把志摩的诗意融在了潮乡学子们滚烫的心田里,并开出一朵一朵浪漫的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