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沧桑
导读我的脚下仿佛也踩上了棉花,该走了,我起身向梁老兄打招呼告别,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正向那位女士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比划着什么,那样子,极像电影里的鹊桥相会。
在教育局工作的一位老乡打来电话,让我到“白水江宾馆”去见一个人。当时我正在读书,本不想去的,可是,老乡的电话内容之中有两个信息在强烈地刺激着我:一,白水江宾馆,那是“三星级”的;二,一个人,并且和我有关,是一个什么人呢?仿佛很有来头,但肯定不是领导,因为领导出行一般不会是一个人。我向老乡回话的时候有些支支吾吾,但我还是作出决定:去。
到达指定的房间门口,门开着,首先听到一大堆人欢快地说话的声音。我处在逆光的位置,正欲辨认房中皆为何人,同乡率先发现了我,叫我进去,给我指着一个人,说:“你看,他是谁?”
小平头,七成的白发,高个儿,微红的脸,左右脸颊上各有一道刻痕一样笔直而坚硬的腮边纹。他在笑着,也以同样的眼光端详着我。
我呼出了他的名字。
握手,问好。
他姓梁,上师范时比我高一级。1982年秋,当我和同乡等四人前往玉垒小学去报到上班的时候,他已在那里工作一年了,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据介绍,如今他是山西省吕梁山区某县法院的院长,在中国政治社会的基层,这也算是一个炙手可热的职务。这次他为三十年的同学聚会专程赶来,足见重情重义。他,我,同乡,还有在场的另外两位共五人,我们一同在玉垒小学工作过。同乡叫我们来参与,是出于曾经是同事的缘由,分别二十多年了,见见面,很值得。
他也记得我。
他说,他记得我常在空闲时间背英语单词,背“唐宋八大家”的名篇,背唐宋诗词,甚至也背元小曲。这是事实,我一直认为那是我的人生辉煌的过去,我听了他的话很高兴。我回答说:现在我还背那些东西,估计这辈子一直要这样背下去了,大家便笑。这时,一位女士伸过头来问我:“你学英语是在做翻译吗?”
“不,只是为了懂英语,为了不在英语面前当瞎子。”我说。
说过后我很快又感到后悔,像我们这样一些快五十岁的人,懂英语的诚然是不会太多的,我的话,大有影射不懂英语的人在英语面前还在做着拉二胡的阿炳的嫌疑,这话是有些伤人的,我已经伤人了,悔之晚矣,随各人的心力和智慧去勾兑吧,去酿造吧,反正错误已经犯下了。
五点半进雅间餐厅。
猩红地毯,大圆桌,水晶大吊灯,空调,壁挂电视,独立洗手间,这些,是不是“三星级”宾馆应该具备的的全套设备呢?不得而知。
我们入座。
在场十二个人,围桌一坐,认不认识都算认识了,学会和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起进餐是现代人必备的礼节,也是必备的心理素质。
酒喝到人人都敢大声说话的时候,大家就无所不谈。今天的贵宾是这位梁老兄,我们自然以他为中心。我记得,我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他操四川口音,声音洪亮,口齿清楚,不苟言笑,一旦笑起来也很可爱。此刻,他在笑,是那种只有笑的样子而没有声音的笑,明显的变化是笑容比当初更加矜持,更像是笑的符号,不知是院长的身份约束着他必须遵守笑的既定规范,还是他两颊八字形的铸铁一般坚硬而深刻的皱纹捆绑了他的笑肌,他笑得很勉强,已经明显地失去了当年笑容的亲和力。他操的也不再是四川口音,据他本人说他讲的是山西话,仿佛生怕我们听不大懂山西话,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普通话,而普通话也是极端的不准确,他在现身说法,演绎着现代版的“邯郸学步”,这便使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破碎,都很零散,仿佛是一个人在费力地表演“双簧”,我总觉得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拉开了他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他人在山西,而把嘴伸向甘肃的我们讲话。也许是年龄大了,也许是口音有差异而交谈不便,梁老兄显得有些中气亏损底气不足,仿佛大睡三日方醒,身体的倦怠慵懒和笑容的暗淡缥缈让我想到他好像刚刚背过很重的东西。
终于喝醉了,不知别人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反正我有。这种场合,一旦喝酒没有不醉的,一旦喝醉没有不狂欢的,一旦狂欢没有不引发玩笑的,一旦玩笑没有不大胆拥抱的,这种时候,男人们总会想到抱抱女同学的。
我和同乡及另一位,原地不动,傻傻的,好像刚出土的兵马俑。
我们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尴尬,长此以往也是断然不行的,我们就转而谈话。同乡以及他身边的另一位曾经的同事,如今当了县水务局局长的,突然对我有了浓厚的兴趣,说我当年那么风流倜傥,如今,这么多年怎么就默默无闻了。我明白他们话中的意思。一位是水务局局长,一位是职改办主任,而我,依然是一位普通的教师,教师如果不再默默无闻,大概再也无处可去了。好在两位仁兄是真关心我,人生难得见真情,当初我们曾一起工作,经历过同样的寂寞,孤苦,既是同事,也是朋友,称兄道弟亦不为过。对他们的真心关注,除了感谢,我实在不好多说什么,我唯一能回敬他们的,是写给他们几个网址,那是我一直参与的几个文学论坛。我说,如果真记得我,如果真关心我,就请到这几个网站去看看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天下的宴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莫名其妙地散了。有人喝醉了先走了,有人中途有要事先走了。还有一些人喝醉了就是不走,和狼藉的杯盘一起构成抽象的现代美术一般的残局。几位女士不堪其扰先走了,然后,莫名其妙的,房间里又多出一位亮丽的女士来,有人悄悄告诉我:此女士是梁老兄当年的初恋情人。
碰杯,喝酒,终于喝了交杯酒!
我的脚下仿佛也踩上了棉花,该走了,我起身向梁老兄打招呼告别,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正向那位女士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比划着什么,那样子,极像电影里的鹊桥相会。
出了宾馆,如进蒸笼。我的眼前是恍恍惚惚的万家灯火,恍惚得奇幻,恍惚得美丽。过南桥的时候,凉风一吹,我清醒了许多,回头向宾馆方向眺望,眺望繁华城市里繁华的生活,眺望为官在任的几位当初的同事,眺望他们的白发和皱纹,眺望他们的矜持和疲惫。总之,我在眺望岁月留在人人身上的沧桑印记,但我永远也无法眺望的,是这些印记后面隐藏着的原汁原味的沧桑。
酒局,饭局,聚会,诚然是孔雀开屏的好地方,在场的人的确看到了美丽的屏。开屏的孔雀和观赏彩屏的人,到底谁最快乐呢?
再见了,梁老兄,我会记住,人生路上这样一次做梦也没想到的珍贵的重逢,祝你健康,祝你快乐!祝天下有情人今宵孔雀开屏!
201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