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里的娘塑
导读在失去儿子的三十多天里,自己都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眼前全是儿子的影子,本来就有病的身子,更加虚弱了。要不是有这点事没办完,她早就来了。
深秋的早晨特别凉。大地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就被一层薄雾遮盖了面容。一切,陷入了朦胧模糊之中。
在通入北岭墓地的小路上,杨老太艰难地由南向北走着。她鞠楼着身子,左手扶一槐木拐杖,与水泥地面碰撞时发出“邦、邦……”的声音,在这空旷寂静的原野里非常清脆;右手扶着肩上的担子。担杖是一块大约两米长的竹皮,一端挑着“摇钱树”,一端挑着“聚宝盆”。两脚吃力地向前挪动着,一步一摇,几乎触着地的担子发出了轻微的唰啦声。上身穿一件灰色大襟褂子,显得有些肥大,鼓鼓囊囊的不怎么么合身;下身是黑色裤子,裤腿用黑色的带子裹得紧紧的,棍棒似的,又显得过于利落。今天是儿子的五七坟,她要和儿子团聚去。她说这时儿子不能离了娘。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丈夫大望不幸溺水而亡。三岁的儿子大钱哭着说:娘,大大死了,以后谁疼大钱?她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任凭泪水横流。二十五岁的她发誓:一定让儿子过得好好的,不能让他因缺少父亲而受委屈。并祷告丈夫:保佑儿子好好活着。儿子,就是她的命。
正值青春年华的她虽然算不上漂亮,却也五官端庄。一米七的身材,粗粗壮壮的,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就有不少好人家托人上门求亲。父母兄弟姐妹也劝她趁年轻赶快改嫁,她都婉言谢绝了。她说,我一个人能将孩子养大。孩子已经失去了爹,我不能再让他受委屈。那时正是大集体年代。生产队里一般男人干不了的活,她都能顶起来。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做的一手好女工。谁家有个喜事丧亡,少不了求她去帮忙。这样,人们为了答谢她,不断的有那好吃的,好用的给她送来。所以,儿子虽然没了父亲,吃穿用的东西,一点也不比有父亲的差。为了和儿子过得好一点,她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扎纸马。最初,她是扎给丈夫的。她不但要照顾好儿子,还要照顾好阴间的丈夫。用她的一双巧手,给丈夫扎糊各种衣物,生活用品。乡邻们看到了,谁家有了丧事,自去请她扎糊冥品。这样,她又多了一份收入。娘俩的日子还是过得比较顺畅。
最让她担心的是,儿子有个头疼脑热,就把她吓坏了。她常常是一边着急上火的给儿子看医生,一边求助丈夫,保佑儿子快点好起来。甚至于祈祷上苍,让自己代替儿子生病受罪。大钱十八岁那年夏天,突然的肚子疼的要命。医院一检查是肠梗阻,需要立马动手术。在动手术过程中需要输血,当时医院里没有现成的血,大夫说赶快找人输血。四十多岁的她伸出胳膊说:大夫,我是她娘,抽我的。大夫说,你一个人即使血型对,能抽多少血?你承受的了吗?她说,快验血型。抽多少也行,只要能救儿子。她的血型和儿子完全吻合。大夫抽了四百毫升后,怎么也不肯再抽。她哭着求大夫,再抽些吧,我能行。她的举动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护士说,我的血型和他的现对,抽我的吧。她扑通跪在护士面前,孩子,你就是我们娘俩的救命恩人。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到村里,被选为村主任。大小是个官,她也感到荣耀,对得起死去的丈夫。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本村王寡妇有个女儿,叫英子,和大钱同岁。英子和大钱是发小同学,很早就爱上了大钱。英子娘托人来说媒。她尽管知道这英子脾气不怎么好,王寡妇出了名的自私,小心眼,不好相处。但只要儿子喜欢,她也就没有二话。再说,英子娘也不容易。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沉浸在爱河中的大钱和英子,整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看到他们相亲相爱幸福的样子,做娘的也满心喜欢。很快就谈婚论嫁了,英子娘俩又提出了条件:大钱必须倒插门。这不是挖她的心肝嘛?英子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不由你不答应。罢罢罢,倒插门就倒插门吧。反正是没出村,全当儿子分居另过。只要儿子生活的好,怎么也行。
儿子风风光光的出嫁了,她的心里空落落的。当时她还不到五十,身子骨还硬朗朗。正赶上大包干,她分的几亩责任田基本上不用儿子帮忙,更别说家里的了琐事了。不但不向儿子要一分钱,还省吃俭用节余下来钱补贴儿子。儿子和媳妇也时常回来走动走动,她心满意足了。有那好吃的好用的她不但想到儿子两口子,就连亲家母也不落下。
媳妇一连生了两个男孩。她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孙子的小衣服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孙子大了,她也老了,干不动活了。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就如耕了一辈子地的老牛,劳作不动了,无人问津了。没吃的没用的了讨到儿子门下,一次还行,两次媳妇的脸上就不光了。到后来干脆变了脸,推出门外,还骂她老不死的倚老卖老找事。儿媳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你在干什么?渐渐的儿子也不朝面了。有病有灾,请人叫都叫不到脸前来。好歹她凭着一双巧手,给人家做点针线活,扎点纸祭品,生活还勉强过下去。
那天,她病在炕上,已经两天汤水没进了。西邻李嫂跑来告诉她,大钱兄弟被车撞了。她一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马上从炕上爬起来:伤哪里了?重不重?李嫂说:已经不在了。灵柩设在庄前小树林里。她不顾一切跌跌撞撞的向庄前奔去。儿子血肉模糊的身躯,躺在一个地板车上,被一条蓝色的花被严严实实的盖着。她一下扑上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李嫂守在她的面前,手上还打着点滴。儿子已经入土了。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是这样?老天爷怎么不开眼,要走也得为娘的先走。她忽然打了个寒颤,难道是自己的话应了验?那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了。哪有和孩子一般见识的娘?就在儿子出事的前一天,她躺在炕上感冒发烧,打发人去叫儿子。媳妇说死不了,她就这样,没病装病。结果儿子硬是没朝面。她托人到村卫生室买了药,大夫上门挂的吊瓶。外面阴雨连绵,自己孤苦伶仃的躺在炕上。孤独,恐惧,她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一阵悲哀袭上心头。胡话中,她说过,大望,你在那边享福不管我了。你在天有灵,管管儿子,让他来看看我吧。没有让他这样管啊。死大望啊,你好糊涂啊,为什么不把我叫了去?你把儿子叫了去,她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老天啊,求求你让我换回儿子吧!
在失去儿子的三十多天里,自己都不知是怎么活过来的。眼前全是儿子的影子,本来就有病的身子,更加虚弱了。要不是有这点事没办完,她早就来了。她知道儿子从小胆小,怕黑。她要赶紧去跟他做伴。她想儿子,想得心疼。她反复的思虑着,儿子孤零零谁和他做伴?谁给他洗衣做饭?自己也是七十多的人了,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儿子没了,天塌了,地陷了,自己还有什么活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去和儿子团聚。不,自己不能空着手去见儿子!她倾尽了自己的所有,求人买来材料,没白没黑的扎糊起来。衣物、柜子,家电、汽车、楼房……只要世上有的,她能想到的她都扎。她将扎好的东西,拿到十字路上,画个圆圈,喊着儿子的乳名,烧掉。
儿子活着她没本事让他应有的东西,现在她就让他应有尽有。
昨天,她扎完了,糊累了,一下子就虚脱了。今天正好是儿子五七,她要亲自将这几件给儿子送去。她认为,这“摇钱树”、“聚宝盆”至关重要,绝不能半路上让那些邪魔鬼祟抢了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阴间也不能少了钱。
腿怎么这麽不中用,就像灌了铅,简直就迈不动步。抬起头,看到墓地的坟头了,她似乎松了口气。要不是赶做那些东西,她早就该来了。从村到墓地也就有三里地,她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了。快了,儿子的墓地就要到了。她仿佛看到儿时的儿子向她跑来,娘,我饿了;娘,我冷了……
她好不容易来到墓地,在丈夫坟边有一座新坟,她断定这就是儿子的新家了。放下担子,一下子跌坐在了儿子的坟前。她说:儿子,娘来了。趁没有别人,娘跟你说说心里话。
她伸出干柴棒似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坟,孩子,娘问你,你恨娘吗?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连娘的最后一面也不见就走了?呜呜……娘想你啊……儿子,娘哪里做的不对,让你生气了,让你三年没喊一声娘亲,半年不见娘的面……娘老了,糊涂了,想不起来了……现在,你又一个人了。我来陪你吧。像你小时候那样,给你洗衣做饭,讲“傻话”。孩子,你不会再嫌弃娘吧。有了这摇钱树,聚宝盆,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她喘了口气,积攒了一下力气,掏出火柴,将带来的东西点燃。火光映着她苍老的面容,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了下来。她喊着儿子的乳名:大钱,别睡懒觉了。快点将娘带来的东西搬到屋里去。忽然,她看到儿子了!他就站在面前,笑着,喊着娘亲……她笑了,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儿子——并伸出双手……
太阳出来了,大钱媳妇领着子侄晚辈们来到坟上。眼前的一幕将大家惊呆了。老太太就像一尊塑像,坐在坟前。她大睁着眼,张着嘴,伸出双手好像在拥抱什么。微微翘起的嘴角,固定住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