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庄稼的赞美
离开家乡整整二十个春秋了。在这漫长的20年中,我时常深入梦境,并在缠绵悱恻的梦中,被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紧紧簇拥,我体味到了灵魂的快乐与幸福。那是无法阻止的飞翔,在境阔意远的梦乡,我的灵魂像故园的方向飞去。我再次置身波涛般汹涌的绿色海洋,我看到了庄稼在田野里自由奔放的集体舞蹈,我嗅到了田野深处涌来的粮食的芬芳。
一 玉米
在东北广袤的田野上,玉米的踪影随处可见,不论土地是多么的肥沃与贫瘠,她都可以发芽破土,顽强地扎下根须,向天空挺直身躯,直到奉献出金灿灿的粮食……她不同于水稻和小麦,在粮食的家族中,她不是贵族,她是粗粮,她生长在东北贫贱而略微干旱的土地上,所以玉米捧出的果实让劳碌的乡亲们倍感欣慰。玉米养育了他们,也壮硕了他们的筋骨;所有的庄稼人都对玉米怀有真切的感恩之情。
在家乡春天的原野,几乎将近一半土地上,摇曳着玉米婀娜多姿的身影。破土而出的玉米苗最初是两片娇嫩的叶子,然后渐渐地蓬蓬勃勃地长高长壮,长成深不可测的玉米林,长成浪涛般起伏的青纱帐。在倾盆的暴雨中,每一株玉米都憋足了劲往上窜,向天空的方向眺望,向太阳的方向憧憬。故乡的玉米,就这样走进了热烈的活力四射的绿色的青春期。
当秋风拂过田野,当夏阳渐渐远去,故乡的青纱帐荡漾着一种醉人的成熟气息。当你走近玉米林,就会看到玉米安详自如的景色。她们像是一群走过躁动青春期的村姑,在经历了饱含欢乐与痛苦的孕育后,无比骄傲的把产儿紧紧地抱在怀中。你会看到每一株玉米茎杆中间,都长着一个甚至两个壮硕的玉米棒子。形如襁褓般玉米衣的上端,露出一排排牙齿般整齐的颗粒……当庄稼人马不停蹄地将玉米棒子一一掰下,秋声渐近,大雁南飞,这是颗粒归仓的丰收时节,玉米从田野来到了场院,来到了粮仓,来到了农家,来到了庄稼人顽强的胃部。这是玉米的辉煌的凯旋之旅,她们完成了对土地对庄稼人的忠诚,然后她们又义不容辞的养育庄稼人的血肉之躯,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玉米是乡情的味道,也是亲情的味道。时逢青黄不接,母亲从房前屋后的院子里掰来青玉米,拔去嫩绿的胎衣,然后将嫩玉米棒子放到锅里煮,或丢进坑灶里烧烤。啃食洋溢嫩香的玉米,我饱胀的胃不再饥饿。当然玉米还可以磨成面粉,做成稠稠的玉米粥或香喷喷玉米饼子。时至寒冬腊月,我和妹妹到河滩挖来半盆沙子,然后将晾在屋檐下的玉米棒子摘下一串脱粒,将坑灶里的火烧旺,在热锅里放进沙子和玉米粒。伴随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我的口水流得老长,这也是我对爆米花最初的曼妙体验。在故乡,作为主食的玉米经常出现在农家的餐桌上。那种朴素的甜软的味道,一半源自泥土,一半源自庄稼人乐此不疲的艰辛劳作。
二 高粱
将高粱喻作娉娉婷婷的村姑是不够确切的,因为成长的高粱比人高出许多。在故乡,青纱帐是玉米和高粱共同编织的。作为高秆植物,高粱的身世虽然平凡,却颇为称道。我想不出更好的比喻,或许她们的禀性和村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否则那大片大片的高粱,为何执着而痴情地恪守着对土地的钟情呢?
似乎清明前后,高粱种子就被庄稼人撒进了田野。她们在春天里吐翠,在夏天里拔节,在秋天里抽穗,这个过程就是粮食渐次成熟的过程。在暑热难耐的夏天,高大的稠密的高粱林里,拂荡着一种撩人魂魄的神秘气息。高粱同其他农作物一起,给平坦辽阔的原野披上了绿妆。骄傲的高粱有点鹤立鸡群,她们生长或守望在大地上,尽管不动声色却信心十足。只有起风的时候,高粱才发出唰唰的愉悦的声响,开始激情无限的大合唱。
抵达秋天的边缘,我喜欢爬上梯子,伫立在自家的房顶上远眺,这是农家少年独有的快乐与满足。当大片大片的庄稼海浪般从天际漫及到眼底,我确是深深陶醉了。当我痴迷的目光掠过绿涛的浪尖,我看到了高粱,看到了高粱笑红脸的不胜娇羞和妩媚的风情。这又使我联想到美丽而壮硕的村姑,当她们和如意郎君人约黄昏后时,肯定就是这种生动无限的模样,满脸悱红而又陶醉不已。我眼前的高粱林,在经过拔节、扬花、抽穗的过程中,头抵着头,脸贴着脸,在仰望天空的那一刻,一定放飞了所有的追逐和梦想!只是这脸火红火红的,就像爱美的村姑扑了大红的胭粉,像一场梦,像一首诗,又像一幅清澈秀丽的田园画……在自家的屋顶上,我就这样久久的眺望与遐思,仿佛我也是一株娉娉婷婷的高粱,在秋天绿色的海洋,编织着成熟与饱满的梦想。
春播夏耘秋收冬藏。圆润饱满的高粱,堆满了农家的粮囤,尽管她是粗粮,却拥有无比丰富的营养。不论母亲将高粱米煮成半稀不干的乱饭,还是煮成水捞的爽口的水饭,亦或是磨成面粉包成大脚般表皮呈暗红色的高粱饺子,我都百吃不厌。我想我的皮肤之所以呈现健康的浅红色,应该得益和传承于家乡的高粱。就像身在异乡的我,时常梦见青纱帐,并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高大稠密的高粱林中,是源自我对土地和粮食虔诚的膜拜。
三 谷子
谷子虽然是旱地上的大田作物,但因产量较低,远不及玉米、高粱的种植广泛。在我的印象中,谷子似乎是苗条纤弱的少女,她的娇贵与高傲,使她拥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也许家乡的黑土地压根不适于谷子的生长,但庄稼人还是即定成俗的一年年将她种植下来,成为原野上不可或缺的绚丽风景。我想谷子之所以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消亡,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谷子是家乡唯一的细粮作物。当珍珠般的金灿灿的小米展现在乡亲们的眼前时,那种喜悦和满足是玉米、高粱无法替代的。
万物复苏的时节,也正是庄稼人播种的忙碌时,种子播下去后,起初原野上一片沉寂与空旷,约摸二十天左右,嫩绿的禾苗破土而出,奇迹般向天空伸展身躯,在和煦的春风中开始了短暂的激情舞蹈。一般地讲,谷子是无须间苗的,因此她们的株距很小,稠密而错落有致,有点像早春的绿韭。但谷子不是韭菜。她是庄稼人精耕细作的粮食,她是滋养乡亲们筋骨与血脉的无比金贵的粮食。
及至夏尾,长了半人高的谷子就开始孕穗了,那也许是谷子一生中最快乐最美丽的时光。但谷子的纤弱还是令人牵挂,一阵暴雨袭来,一阵狂风吹来,大片大片的谷子起起伏伏,踉踉跄跄,纤细的茎秆不时的弯曲倒下。但是,柔韧的谷子还是顽强地站直了腰身,因为她们骄傲的头颅,正在孕育着果实与希望,暴风骤雨无法阻止她们走向秋天的脚步。
到了秋天,一位年长的护青员往来穿梭于原野,他神色庄重,不苟言笑,他头戴一顶压得很低的草帽,人们须走近才能看到他机敏的双眼。护青员倒背着双手持着一把锋利无比的镰刀,他的任务就是防止小偷,驱赶鸟兽。他行踪诡密,有时甚至昼伏夜出,有点像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冷面大侠。但他不是侠客,他是护青员,他是庄稼的守护神。在所有将近成熟的作物中,谷子是最容易受到侵犯的,当饱满的谷穗垂下沉甸甸的头颅,站在谷地之畔的你会惊奇的发现,那密匝匝的修长的谷穗,多少有点像荡在村姑脑后的辫子。一阵秋风拂来,又一阵秋风拂来,田里传出谷穗相互碰撞的微响,那也许是一株谷穗对另一株谷穗由衷的赞美。谁知道呢?我能够知道的是,大片大片的麻雀正在从四面八方赶来,雨点般栖落在金黄的谷地,疯狂地啄食渐次成熟的谷穗,这令护青员心痛不已却又无可奈何,驱赶鸟群的他疲于奔命,往往是赶跑了一群又飞来了一群。后来村里人发现,谷地里竖起了几个栩栩如生的戴着帽子披着衣服的童话般的草人,这是老护青员的作品,是用来吓唬麻雀的。但麻雀并没有望而却步,而是屡次集体出席这秋天的盛筵。再后来,护青员和乡亲们对麻雀的造访全当视而不见。是啊,慷慨无私的大地奉献了这么多丰盈的果实,何必在乎麻雀分享区区一点粮食呢?
暮秋的原野镰声四起,所有的庄稼都被收割,被奔驰的马车运到了村北的打谷场。于是,每家每户便开始享用小米的美味了。上缴公粮后每人最多分上十斤二十斤的,所以小米在我的家乡特别珍贵。在我的记忆中,母亲除了做金黄的小米干饭外,为了细水长流,为了多吃上几餐,还和高粱米掺合在一起,做成美味可口的二米,这样的口福只能等到节日或家里来了客。感谢谷子,感谢小米,她使我曾经的乡亲生活充满了温馨与浪漫。
四 大豆
时常哼起跑调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生长着大豆高粱……”于是我仿佛走进了一望无际的青纱帐,看到了大豆摇铃的曼妙舞姿。只是我的家不在松花江,而是在美丽的辽河岸边。在我深情回望的旅程上,我对大豆怀有难以割舍的款款情谊,她不同于玉米高粱,她是家乡田野上唯一的油料作物。
在我们那里,大豆和玉米是混种的,即两垄玉米四垄大豆,这样可以通风采光,有利于大豆扬花结实。在春天,当大豆种子探头探脑地破土而出时,两片嫩绿的叶子顶着旧壳,像一个小人顶着一顶帽子,那种憨态煞是可爱。及至夏天,大豆便长成了密匝匝的绿蓬蓬的丛枝了。青枝绿叶之间,不时闪现出一朵朵褐黄的花朵。那是朴素的大豆花,正在鼓足劲地绽放。不知不觉间大豆便开始结荚了,起初纤细而青涩,渐渐地便丰润饱满起来。秋风渐起之时,大豆林响起祥和的轻唱,伴随叶子的枯黄与脱落,大豆的茎秆上挂满了饱满的豆荚,这也是大豆摇铃的曼妙时光,她经过生长、开花、孕育,终于可以骄傲的向庄稼人捧出金灿灿的果实了。这时要掌握好火候,动镰太早豆粒尚未完全成熟,动镰太迟豆荚过于干燥在收割时极易爆裂,很难做到颗粒归仓……不论如何,秋天的原野一片祥和,并散发出一种令人沉醉的成熟气息。这种气息让乡亲们明白,纵使再苦再累,也在所不辞。
我说过大豆是一种金贵的油料作物,通常母亲将分到的大豆只留少许,大部分送到榨油厂榨油。鲜亮橙黄的豆油可做菜食用,而豆饼可做成深黄可口的大酱。初冬时节,母亲将豆饼掰成碎块,做成馒头状的酱块,然后放到锅里上蒸熟。放在阴凉处晾个把月,就可以做成黄灿灿香喷喷的大酱了。当然我情有独钟的不止是大酱。隆冬腊月,母亲炒上一碗大豆再拌上些许盐粉,便是上好的下饭菜肴;而到了过年,还可以品尝豆腐西施的美味,每家每户都会做上两大盘豆腐。除了吃新鲜的豆腐外,还可以和猪肉、年豆包放到耳房的大皮缸里,经过天然的冷冻,就成为东北风味独具的冻豆腐了。将硬梆梆的豆腐取出,放到凉水里泡软,用手拧干,便成了充满筛眼海绵般的冻豆腐。拌上酱油。或同酸菜一起炒,味道相当不错。
写着写着,我的味蕾发生了变化,我好像品到了深黄的芳香的大豆酱、脆脆的炒黄豆和嫩嫩的白豆腐的芳香!我想那久违的大豆林就荡漾在我今夜的梦中。在梦回故乡的那一刻,我寻找和拣拾的何止是点点滴滴的乡情呢?
五 棉花
棉花是绿色的农作物,但棉花不是粮食。她是寂寥的乡村原野上最纯洁的花朵。在我的印象中,棉花是自然界一生中唯一开放两次的花朵,第一次的花朵鲜嫩而艳丽,第二次的花朵洁白而温暖。棉花用她独有的方式,温暖着乡村和行走在乡村原野上人们的心。想起棉花,我就会想起母亲,她们用共同的呵护,温暖着乡村少年冷寂的情怀,还有所有的梦想与希望。
我能够记住的是,乡亲们总是用最肥沃的土地种植棉花,这是因为,棉花不仅仅是唯一的经济作物,同时,同谷子一样娇贵而柔弱。在夏天,棉田是绿色的海洋,密密麻麻的青枝绿叶间,隐藏着一个个手肚般墨绿的花蕾。在这炎热的季节,乡亲们像侍弄自家的孩子一样侍弄棉花,除了除草和掐尖外,还要在烈日下喷洒农药。也正是在流火的盛夏棉田成为花园,白的似雪,红的如霞,将偌大的原野妆点得分外妖娆。但棉花不是以绽放鲜艳的花朵为终极目的,当花儿凋谢结为棉铃时,棉花的第二个青春期便汹涌澎湃的到来了。她似乎在汇聚所有的激情与力量,将自己的梦想和憧憬编织成雪白的云朵。于是在秋天的某一个早晨,当你走向棉田,你会惊奇的发现,此时的棉田像是落了一场白雪,棉铃似乎约好的似的,争先恐后的在大地之上怒放……我曾经多次伫立在棉田的中央,用手轻轻抚摸那些精灵般的棉花,在无限的柔软和温暖中,我似乎忘记了乡村岁月的冷凝和生活的艰难。
采摘棉朵是一件艰苦的活计,也似乎是妇女们的专利。这些年轻或不年轻的乡村女子,腰里系着颜色不一的包裹,她们虔诚的弯下腰来,采摘业已吐出如雪的棉絮,然后塞进包裹里,当肚腹前的包裹隆成孕妇状,再装进备好的麻袋里……家乡九、十月间的田野,已经有着微寒的凉意了,这些乡村妇女的手被冻得裂出了口子,有时鲜红的血珠落在了洁白的棉朵上,像梅花一样绚丽妖艳而又令人触目惊心。在采摘的队伍中,有我中年的母亲,也有我年轻的姐姐。当日落时分她们从棉田里归来,已经累得腰酸背疼,手上伤痕累累。但母亲和姐姐的嘴角却挂着满足的微笑。所以我说,女子给世界带来温暖,棉花也给世界带来温暖,有所不同的是,女子的温暖来自心灵,棉花的温暖来自大地的经脉。
当大雪封门的时节,母亲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摇起纺车时,我对棉花的敬意难以言说。在母亲的手里,这些柔软的洁白的棉花,将成为我的身上的衣,脚上的鞋。有时我想,素朴的乡村生活自有它的禅机,就像棉花可以生生世世温暖远离城市的乡村,和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们……
写下这些温情的文字,南方的暑热尚未散尽,而遥远的东北已投向金秋的怀抱了。我好像重游了一趟故乡,在田野、庄稼和粮食的一侧,观望或沉思。尽管我不是田园诗人,但我知道,如果没有庄稼没有粮食,所有的憧憬、梦想都将失去了可能,所有的行走与歌唱都将失去了理由。所以,我赞美大地上所有绿色的可以结下果实的植物,也赞美为这些绿色植物而付出汗水和辛劳的人们。没有他们,这个工业文明主宰的世界将被彻底颠覆。5300字
刊登于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民族文学》双月刊2006年底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