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条失踪河流的理由
导读或许人生就是一条河，只要你乐意，就可以奔往充满诱惑和荆棘的未知的远方。或许记忆总是那么纯粹美好，就像我对一条河流近乎歇斯底里的病态的依恋。刊登于《中国作家》杂志
在我拿起笔来的时候，那条曾经浩浩荡荡奔流在故乡原野上的金沙河已经沉寂多年了。她裸露的干燥的河床使我想到跋涉在漫漫荒漠中疲惫至极旅人因焦渴而龟裂的嘴唇……尽管我是如此的感伤和无奈，尽管那条河正在走向永恒的沉寂，但记忆中的金沙河依旧浪花叠涌，两岸茂密的芦苇丛依旧郁郁郁葱葱，成群的鸟儿就在芦花的飞荡中无忧无虑地啁啾。在我情感深处，故乡和母亲河并未在枯萎中老去，不经意间，那清澈的晶莹的浪花就会溅湿我思念的车轮。纵然走过万水千山，纵然远在天涯海角，在我蓦然回首的刹那，我也会恍然看到那条记忆中的河流，在深远的梦境里一路鸣唱着向我奔扑而来……在河水的激荡声中，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心灵的原野无法拒绝她执着的贴近。就像现在，故乡的金沙河无尽的涛声依旧轰鸣在我的笔端。那是一种深情绝望的招唤，我必须回到生命的源头，回到故乡的屋檐下，回到美丽的金沙河畔，让生命和灵魂完成一次脱胎换骨的庄严的洗礼。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四十个春夏秋冬，我还是故乡天空下初生的不谙世事的婴儿。我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用无比纯净的目光审视这个色彩纷呈的世界。我太小了太纤弱了，我无法知道命里注定，我的一生将同一条血脉相连的大河依傍而行。当我挣脱母亲的怀抱奔向这陌生而新奇的世界时，我似乎听到了上苍冥冥的暗示，我对河流似乎充满了与生俱来的惊奇和向往。八岁那年的夏天，我牵着父亲的手第一次来到了距家五华里远的金沙河，映入眼底的景色亲切而又熟悉，仿佛故乡的金沙河曾经奔流在前世的梦中……那个酷热难耐的夏天，我被父亲引领着走进了清凉的奔流的河水中，光着身子的我像一尾无鳞的鱼，自由自在地穿行在河滨的浅水旁……野浴之后我和父亲在高高的堤坝上临风而立，我再次观赏了坝内的成片的芦苇、庄稼和树林，观赏了在太阳下面闪烁刺眼光斑的如练如绸的河流……自此故乡的母亲河便日夜不息地奔流在我心灵的旷野上，而这似有似无的涛声，在我以后远离家乡的日子，总是如期拍击游子的心岸，让我在南国的烟雨苍茫中，频频回首，回望曾经从家乡走来的无法被岁月埋没的深深浅浅的足迹。
我在美丽的金沙河畔驻足了十八年，然后开始了漫长的浪迹天涯的艰辛而奇险的历程。那些清贫而瑰丽的岁月，我一次次从村庄出发走向日思夜想的金沙河。不是虔诚的朝拜，而是一个乡村少年怦然跳动的心脏，早已习惯了倾听和接纳这澎湃激荡的美妙的欢鸣。尽管金沙河名不经传，但对我的影响极为深远。在我思念家乡这条唯一的河流时，我的身影仿佛也出现在芦苇丛生的河岸，曾经有几次我独自一人向金沙河下游走去，我走啊走了十几公里直到太阳西斜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我是想和金沙河一起，走向远方走向神秘莫测的渤海吗？我不知道，在河流的身畔，一颗热烈憧憬的少年的心似乎长了一对无形的翅膀……在炎热的夏季，我和村里的伙伴们无数次畅游在清凉奔涌的河水中，我整个身躯和灵魂被河水冲击和沐浴着，我是快乐而陶醉的一丝不挂的自然之子。我可以蛙泳可以仰泳，我甚至可以憋足气扎个猛子钻进水里，然后从很远的水面上探出一张挂满水珠因憋气而涨红的脸！在几分钟的水下世界，我就是一条快意的畅游的鱼，我的肌肤不时被鱼儿碰撞或噬咬……在这混沌的神秘的穿梭中，我清晰地体验到了我已经是河流中的一员了……当雨季来临河水暴涨之际，宽广湍急的河面上有一艘陈旧的被老艄公摆渡的船，船被一条凌空而起的铁索控制着，使它不至于在激流中偏离航向……载满人的小船树叶般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游荡着，缓缓地向彼岸进发，将人们送到河对面，抵达村庄、县城甚至更远的地方。我坐过几次船，尽管有惊无险，但还是让我刻骨铭心。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如梦似幻的小船伴随金沙大桥的建立而被废弃。在以后的日子里，尽管我坐过各种各样的船，但没有一条船像家乡的小船可以承载我全部的梦想和欢乐。
金沙河一年四季都会出现我乐而忘返的身影。依稀记得早年河坝内有一大片桑树林，时逢春暖花开，桑树林里飘曳着一股迷人的甜香，那是渐渐成熟的桑椹散发出来的。礼拜天我会约上三、五个小伙伴，到金沙河畔饱尝口福。走进低矮的桑树林，抬头上望，阔大的桑叶间，点缀着绿紫分明的桑椹，我猴子般灵活地爬上树，手自然伸向成熟的柔软的紫桑椹，一颗颗地丢进嘴巴，手嘴忙个不停。成熟的桑椹那股诱人的甜香味儿，真的不亚于蜂蜜……吃得差不多了，嘴巴和双手染成了暗紫色，便奔向河边使劲地搓洗，一张小脸在河面上清淅可辩，一双快乐而满足的眼睛星星般闪烁在明镜般的河面上。
及至秋天，河水不那么汹涌，温顺中透着一种清静，这时正是撒网打鱼的黄金时节。农闲的时候，我跟着父亲来到金沙河，父亲在河边不停地走，有时还要淌进浅水，看准了便撒网，然后气足神闲地缓缓地拉扣着鱼绳，撒开的鱼网终于拽上了岸。父亲打鱼的技术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几乎网网不空，拽上几条巴掌大的鲫鱼或条子鱼来，如果运气好，小半天下来，可以打个五、六斤左右的鱼，这自然成了全家人晚饭餐桌上的美味。
东北的冬天大雪纷飞，屋外经常降到零下二十几度，这时的金沙河已结成了厚厚的一层冰，我自然常穿得笨狗熊似的哈着寒气到河面上溜冰，尽管手脚冰凉，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及至三寒，那冰结得更厚了，金沙河早已断流，大人们这时会用镐头在冰上砸开一个冰窟窿，然后将冰下的积水淘干，有点竭泽而鱼的意思。这样的事情我和父亲做过多次，太冷的天自是格外的辛苦，但那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当积水淘干时，河床较深的洼地聚着密密匝匝的大小不一的鱼儿，只要把手伸进去，就可以收获胜利的果实了……那时候我在想，倘若金沙河里没有鱼，灾年的日月我肯定闻不到鱼香味。早在九十年代，我曾经写过《乡的河》，对儿时的趣事进行了极尽翔实的描述，而这一切都和美丽丰饶的金沙河密切相关。
或许人生就是一条河，只要你乐意，就可以奔往充满诱惑和荆棘的未知的远方。或许记忆总是那么纯粹美好，就像我对一条河流近乎歇斯底里的病态的依恋。我记得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家乡的天空宛若一口漏底的巨形的大锅，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夜难成眠的我在温暖的被窝里倾听屋外哗哗作响的雨声，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我想金沙河的水涨了许多吧，那该是多么令人剌激和兴奋的情形！而父母却忧心忡忡，担心雨下个不停会发洪水。但山呼海啸般的洪水并未出现。雨过天晴，我和看热闹的人们站在高高的堤坝上，汪洋般的堤坝里翻卷着混浊的轰鸣的浪花，绿色的芦苇、庄稼和树林，被咆哮的洪水无情地吞没。尽管我心生畏惧，但内心深处存留着一丝莫名的快意，因为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到了河流雄伟的大气魄……河水落朝之后，坝里东倒西歪的庄稼竟又奇迹般活过来了，起死回茁壮成长。或许金沙河并无意伤害受她哺育的两岸子民，她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有力的方式，证实她真实的存在和不可低估的力量。
二十年后的暮春时节，身在异乡的我第一次踏上回归故乡的列车。这么多年来，家乡的金沙河一刻也没有停止在我内心的歌唱。我是太渴望见到久违的故乡的河流了，而我渐渐年迈的父亲，却用异常凝重而沧桑的语调告诉我，自我离开家乡之后，这里的旱情一年比一年严重了，昔日浪花叠涌的金沙可名存实亡，连全县最大的胜利水库前几年也差点枯干，每年开春沙尘暴扑天盖地，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乡亲们只能一瓢水一瓢水地浇地点种，收成大不如从前了……听罢，我感到惊讶，二十年对人的一生相当漫长，而对于一条河流不过是白马过隙。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金沙河却在家乡的原野上消失了。不可思议的我怀着感伤的心情，来到了高高的堤坝上，放眼望去，昔日绸缎般的河流不见了，昔日的芦苇丛、大片大片生机勃勃的庄稼和树林不见了，跃入眼帘的是寸草不生的荒芜的滩地。我仰天长叹，这就是日夜流淌在我心中的金沙河吗？我来到了金沙大桥旁看到了桥上车水马龙的喧闹情形，可是我分明感到这是一座寂寞的桥伤心的桥，没有了河流的鸣唱，桥的存在只能是一种讥讽……我在枯干的河床上徘徊了一个下午，也感伤了一个下午。我在想，是谁扼杀了曾经波涛汹涌的金沙河！是肆虐的扬沙还是我们人类自己？
从一条河流出发，你会到达如梦的地方，你会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可是现在家乡的母亲河再也无法伸出长长的手臂了，浪迹天涯的我该在哪一条激荡的河流中洗濯乡愁？在哪一条河流中寻找少年时代的身影和难以忘怀的童真童趣？我不知道，一条大河的悄然离去，是否在我曾经美丽丰饶的故乡的原野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难以愈合的伤口……我伫立在悲壮而辉煌的落日下，我像河滩上一丛衰败枯干的芦苇……3400字
